听着四处响起的脚步声,贾若定几乎丧失了信心和勇气。他无力地对自己微微一笑,无奈地做出决定。
他掏出压缩干粮,勉强吞了几口。这几天,他都是以这个维持生命,渴了,便喝一点儿比尿还臭的雨水或者岩水。如果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顿饮食,真是死不瞑目。不过,他已无法回忆起最后一次在酒店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他所干过或受人指使干过的事,是否符合逻辑或有无道理,他不关心,但对保护他生命的事情,他是关心的。在一切情况下,以一切方法保护他所代表的利益,是他的责任。他所采取的行动仅仅是为了向他的保护人效忠。但是,在今天与付立华会面时,在他占着上风、趾高气扬的氛围里,付立华出示了他师傅毫无信任感的手令。他突然觉得这种很自然的效忠,不仅显得十分无聊,不合常理,而且让自己陷入了卑鄙下流的境地。他是如此忠贞不渝,对方却仅仅把他当作工具。
而且准备把我交给敌人。当他钻出臭水坑时,突然明白了这一点,或许这才是师傅的真实旨意。他本该明明白白地跟我讲清这一点。如果这样,我会毫不犹豫地慷慨赴死。他不远万里携带着武器来到了这儿,时时处处面临生命危险;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要的是认可和意义。
贾若定全然不知道该逃往何方。他只能凭本能做出反应,指引自己脱离险境。他躲在通道黑暗的凹槽里,一忽一闪地走着。即便这样,他仍没有安全感。冥冥之中他听到有个声音告诉他必须找到一扇翻板门。要是能通过翻板门,进入另外一层地宫里,或许有希望冲向出口。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有的通道里都涌进了搜查的警察和士兵。
他一边慌乱地躲藏,一边想着别的逃生计策。这时,左边传来了渐渐迫近的脚步声。
通道一下子到了尽头,贾若定猝不及防。人已经来到墙壁边缘,他倒以为还有几十步远。原来他估计错了。弯道的掩护毫无预兆地没有了。他的身子完全暴露在后面来人的枪口下,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但从这个不利的位置望过去,右边通道还有两个凹槽。他正是沿着那儿过来的,他仍然可以跳过去,占住最右边的凹槽,就有转机。
子弹“砰”的一声打在贾若定头顶的石墙上。他感觉自己像比赛选手起跑一样抬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冲了过去,弓着身子低着头猛地落在凹槽里。子弹“嗖嗖”地在墙壁上溅起火花,贾若定再次扑倒在地,失控般擦过粗糙的地面,整个人像车轱辘一般滚动。
搜捕者三人一组,从各个通道压缩过来,无情地向贾若定逼近。他知道转瞬之间一切都会结束,无可奈何地举起了手枪。他从一个凹槽跳进另一个凹槽,从一块石板滚向另一块石板。与此同时,不断飞来的子弹打在石头上砰砰作响。
贾若定慌慌张张地躲避着,感觉像头困兽。凹槽里有一块巨大的石碑,贾若定试了试手,似乎出乎意料的称意——一块天然的盾牌。也许真是为我而备的,贾若定心想,就连石碑的尺寸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这是用大理石雕成的简陋石碑,大约是为了宣告他的死亡。他抓住石碑的两边檐角,左冲右突地试了试,将自己遮掩得毫无空隙。
脚步声在交叉口的各个通道响起来。
贾若定此时别无选择,只得将身子紧贴石墙,摇摆着将自己夹在石碑里面。
枪声再次响起。
伴随着子弹的呼啸声,贾若定体验到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感觉。一发子弹擦身飞过。耳边传来的风声如皮鞭抽打般呼呼作响,那发子弹打在大理石上扬起阵阵灰尘,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血液在他体内翻腾着,他弓着身子移出凹槽,距离下一道翻板门还有一定的距离,如果顺利穿过通道进入那条门,或许可以求得一丝生机。
但无路可逃了。
贾若定此时直接面向通道的岔道口。他确信如果他通过岔道口,那块狭小的三角地将成为他的葬身之处。很快就会了,看到冲锋枪管出现在各个角度,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三个搜捕组几乎同时举枪瞄准了他。
不可能打不中。
石碑拦不住来自三个方向的子弹。
贾若定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潜在的自我保护意识。他将身子尽可能地卧在地上,脸颊向上与石碑齐平,他不顾身体的刺痛,机警地防备着来自各方的子弹。枪声响起时,他的身体刚好弹起。子弹从石碑上方飞过打得石碑火花四溅,石屑落了一地。他甚至能感到子弹打中石碑时带来的强大冲击力。他尽量矮下身体,希望这如雨般撒向他的子弹快点儿停下来。
就在那时,枪声真的停了下来。
呼啸的枪声纷纷变成了空枪膛时扣动扳机发出的空洞的“咔嚓”声。
贾若定迅速从石碑里钻出身子,强忍着让人战栗的疼痛,举枪向着搜捕组射击。
子弹打中了一名特种兵的胸部,那人尖叫一声,倒了下去。接着,又打碎了一名特种兵的膝盖,那人痛喊着就地打滚,竟然没有滚向岔道的另一边,而是进一步显露在贾若定的眼皮子底下。
奇怪,他本来可以避免接下来的射击。
但贾若定还没有想清为什么,没有来得及扣下枪机,一把枪柄猛扫过来,砸向他的前额。
枪柄打破了他的头皮,“砰”的一声被头骨弹起,声音闷闷的。两侧的通道猛地冲出几个人来。所有这一切都在不到半秒钟之内发生。贾若定狂暴起来,尽管这个人看起来相貌粗豪,在有些方面思维迟钝,但他对打仗十分熟稔。
在狭窄的地宫通道里,他的魁梧身材和力量对他没什么用处。由于个子高的缘故,枪柄击中他前额的时候没能挥到最大半径。透过头上流下的血,他分辨出有两个人在他面前的通道里,在他的左右侧通道还各有两个人。他迫切地需要离开四面受敌的状况,于是他向前冲进了一条单独的通道。
直接面对他的那个人被撞得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贾若定背后的人紧跟着围了过来,揪住他的上衣。他估量着手枪里还有几颗子弹。一进入通道,他立刻对着后面开了一枪。他想用枪退更多的追击者,而近身的几个人他自信可以徒手解决。
子弹打断了一个追击者的小腿,那人痛苦地喊了一声,倒地滚了过来。同时,贾若定手里的枪被打掉了,手指因为手腕上的又一次重击而失去了知觉。一秒钟后,他被六个人一起扑倒。格斗几乎持续了三分钟。双手被铐起来之前,他的脚几乎被枪柄重击了几十下,腿骨完全打折,甚至打碎。肋骨断了几根,内脏受伤,嘴里冒出血泡。他的脸被打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几乎看不出人形。
在搏斗中,他大多是出于本能做出反应。有几次他几乎抢到了特种兵的枪,直到发现那枪根本没有子弹,反而成了猛击他头部的工具。
最后,贾若定倒在地板上,毫无知觉。只有绽开的头皮上流下的血表明他还活着,几个特种兵站在他身后,汗如雨下,胸口不停地起伏。两个被打中腿的特种兵蜷缩着靠在洞壁上,脸色苍白,他们自己实施着简易包扎,满手是血,嘴唇因疼痛而显得灰白;被打中胸口的人已经恢复,防弹衣挡住了子弹,但巨大的撞击力几乎让他昏厥。
冷航参加了这场搏斗。
他将缚得严严实实的贾若定翻过来,背朝下,拨开他的左眼皮看了看。“让他醒来。”
紧急赶来的随军医生迅速采取救护措施。“这个人受伤非常严重,两只小腿全部骨折,左耳、头皮撕裂,有多处伤口和青肿。有些轻微的内出血,还有脑震**,如果伤情恶化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我需要立即问他一些问题。”冷航盯着医生,“需要多久才能复苏?”
医生耸耸肩说:“说不准,也许明天,也许一两个小时。从医学的角度讲,至少得几天后才能接受审讯。”
“不,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冷航轻声说。
除了蹲着的两个男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地宫里一片寂静。担架上绑着的人终于扭动身体,在探照灯下,每一根毛发的颤动都清晰可见。
站着、蹲着的人都穿着包裹得严实的迷彩服、防弹衣,满是汗水。汗臭味、金属味、污浊的烟味、呕吐物的味道混在一起,恶臭扑鼻。这已足够让人难以忍受,但比它更厉害的,是恐惧和疼痛的折磨。
蹲在脸旁的冷航终于说话了。他的话音轻柔,很有礼貌,循循善诱。
“贾若定,或者叫你田智强更准确些。你的情况我都摸清楚了,你是个受过苦难,却勇敢、机警的人,我很佩服。可惜你用错了地方,碰到了我……”
担架上的人抬起伤痕累累的脸,向着灯光,脸上的汗水闪闪发亮。他双目紧闭,究竟是因为被揍得青肿,或者刚才注射特别药物的关系,还是因为刺眼的灯光,谁也说不清。那张脸看起来像地板一样污黑。过了一会儿,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一口东西冒了出来,从他肿起的脖子滴下,落在冷航脚边的那摊呕吐物里。他的头又耷拉下去,磕在担架杠上。那颗大脑袋垂在担架上,慢慢地左右摇晃,闭着的双眼仿佛在审视冷航说话的神态,衡量他说话的真实度。
医生走过来,左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然后右手轻轻一点,一根极小的针头钻进了他的动脉血管里,迅速推了些药水进去。绑着的男人嘴里传出嗡嗡声,脑袋无声无息地抬了抬,仿佛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将之托着飘浮起来。那双肿胀的眼睛盯着地宫低矮的天花板,嘴里的声音由嗡嗡变成尖叫,继而是接连不断地呻吟。
几十秒钟后,呻吟停止,绑着的男人陷入梦呓般的状态。冷航问什么,他开始说什么,声音嘶哑而模糊,却足够让听众明白。
五分钟后,贾若定终于安静了,他再次昏迷前的胡言乱语都被录了下来。冷航和孙振武离开他,把站在周围警戒的特种兵召集到身边,开始分工。
多支搜捕分队向贾若定提供的发射点集结。那道臭水坑,在冷航率先潜过去后,更加污浊不堪。
但是,那座贾若定曾经坐着喝过洋酒的发射台上,没有他组装好的武器,也没有搜到付立华用以庆祝成功的洋酒,除了架过武器留下的痕迹,没有摆着任何东西。
付立华和武器一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