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近日来的“作为”宁汐又怎能不了解?母亲的愤怒她又怎能不理解?
这话说回几天之前。那日宁汐正准备参加会议,宁昌德一个电话杀了过来,也没管宁汐听与不听只管开门见山:“闺女啊,你前阵子不说认识了个理论物理的博士后吗?爸跟你说,你爸年轻那会儿就报考的是北大理论物理专业,只不过后来上山下乡就给耽搁了后来被调回了咱们市师专的应用物理系。”
宁昌德的侃侃而谈搞得宁汐一头雾水。她迅速瞄了一眼手表,插话说:“爸,咱能回头聊吗?我这等着开会呢!”
可宁昌德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哎不过我有个堂妹啊,她就考上了,后来博士去了兰州大学物理系,再后来出国发展了,现人在澳洲!”
“您周围是不是有人?”
“我这不是在读书会嘛,中场休息!今天我们讨论霍金,挺有意思的。”
这么一说,宁汐立马反应过来了。要说宁昌德人前打电话的习惯在年轻那会儿就养成了。只要有人在场,他立马面对电话侃侃而谈,聊天文地理,聊自己多么博学,聊女儿多么优秀,聊生活多么有品味。
宁汐随口应付了几句,草草挂了电话。事后她将这件事当茶余谈资讲给高美兰听。高美兰的白眼儿恨不得翻到天上:“你可别听他吹牛,这事儿妈最清楚!他一开始报的师专化学系没考上,这才被你爷爷托关系调到了物理系。你说你爸也真是敢吹,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忘了你奶奶还活着呢!”
吃过简单的晚餐,宁汐敲开对面儿的房门,“能进去坐会儿吗?”贺宇韩一愣,作出请的手势。宁汐换了鞋,径直走向沙发:“来来来,我要气炸了。赶紧帮我安排一个疗程的心灵安抚。”
贺宇韩第一次见宁汐这般模样,像是只炸了毛的孔雀,忍不住咧嘴一乐,道:“什么事这么惹火?说来听听。”
宁汐也没客气,开门见山说:“我爸参加了一读书会,书没读多少天天被人洗脑破烂儿一件一件往家买,现在请问大师,我该如何给他洗回来?”
贺宇韩屏住一股笑,说道:“我劝你别白费劲了,宁叔叔这种性格的人,天生是去说服别人的!”
“我就是接受不了他对我妈那副趾高气昂的态度!”
“叔叔刚退休,想必心理上有落差。之前他总归是有些小权利,可现在也只能在家人面前树立威信强调价值了。”
“那我该怎样对付他?”
“家人之间谈何对付?我从情感的角度告诉你,多理解多包容多沟通就是最好的疗法!”
宁汐垂眸,沉吟片刻,眉眼突然上扬:“该你了。”
“什么?”
“你亲爸什么样啊?”话语里充斥着小心翼翼。
“我亲爸?有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啊?”他说着,将目光瞥向窗外。
“继续。”
“干嘛?”
“我把我的家丑都跟你说了,你却每次都对我三缄其口。”
“那又怎样?”
“那就继续说啊!”
“行,那算是还你人情了。”
贺宇韩的目光越过宁汐,落在置于茶几一角的母亲的相片上:“我亲生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我的母亲。在他失踪后的第三年,法律上与母亲自动解除了婚姻关系。于是母亲带着我改嫁给了继父,哦,也就是我爸曹叔。我爸心地善良,最大程度上弥补了我对于亲情的缺失。待我成年以后,发现亲爸留下的信件,加上旁人的闲言碎语,一夜之间与他产生巨大裂痕……”
贺宇韩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如同一个局外人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喂,你反应有些过于冷淡吧?你爸爸失踪这么久直到现在也没个结果,你都没感觉吗?”
“那我能怎么样呢?我有感觉有什么用呢?”
“你们心理学家不是很注重什么家庭平衡、情感沟通之类之类的吗?爸爸失踪了,总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吧?”
“我找谁问啊,现在我妈都已经不在了我也只能对老曹好好儿尽孝了!”
“我觉得至少你不该恨他,他并没有毁掉你的人生啊,虽然我不懂什么心理学上的专业术语,但我觉得他最起码给了你反作用力,让你变得比常人更温暖更坚强更懂得体恤,让你成为了今天这样一个拯救他人心灵的人!”
贺宇韩多敏感!宁汐这番话一出口,他立马就明白过来了。那天晚上有陌生人在社交平台加好友的时候他就已经联想到是她。但即便如此,他并未将宁汐拉入黑名单,而是默默观望着,读她的每一条匿名留言,看她的每一出小感慨小情绪。他喜欢这种秘而不宣的沟通方式,没有明亮的宣言,没有负重的关心,仿佛一呼一吸之间便能了解彼此更深……
马赛克吊灯将水晶杯的影子映射在背后的墙面上,波光流转。
发小三人围着圆桌浅聊,以至于宋窈究竟何时出现的大家谁都没注意到。秦川只隐隐感到余光深处有那么一束刺眼的光斑从不知名的黑暗角落挣脱而出。
“嘭”地一下,宋窈以惊艳登场。她脚踩Jimmy Choo尖头高跟,身着max mara裹腰半裙,红唇烈烈眉眼高挑,嘴角挂着一丝疏离而不乏礼貌的微笑。
结束几秒钟的面面相觑,她将酒红色波浪撩至肩后,弯腰与在座的每一个人拥抱,宁汐凑上前,自她颈间嗅到一股娇兰moon的气息。随后,她叫了份果味苏打并拉开面前的藤椅坐下。几句堂而皇之的寒暄后很快将话头引向自己。她说她这次回国是打算在江洲安定下来的。可终究是无奈之举,被总公司派回“朗宁国际”亚太分部担任销售部总监。
她的头衔令在场各位难免有些自愧,大家不知该如何接茬只好等着对方先说话。可这反应似乎驳了宋窈的面子,她发出无声的干笑,接着将矛头瞄准正对面的宁汐:“哎姐妹,听你爸说你现在可是比上学那会儿还拼!找着对象了吗母胎solo?”
一丝惊异打宁汐眼角划过,却很快被淡然自若的微笑盖去了。即便内心深处波涛汹涌,即便霎时之间心头万千铁骑奔过,她却还是气定神闲地笑道:“母胎solo?这是个新词吧?挺有意思的!对了,听说你也是很拼命,公司就缺你这种为达目的豁得出去的员工。”
宋窈咯咯一乐,脸上看不出丝毫愤怒,她似乎是对如此评价习以为常。紧接着视线平移,直指宁汐身侧:“哎,谁让咱们没有晴子命好,一路上有父母精心呵护。话说叔叔阿姨在经济上还支持你吗?听说你每个月都入不敷出。”
“啊?”晴子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狠狠怔住了。
“对了樊昆没跟你回来?你俩的情史太感人,简直能写成一本痴男怨女的小说!”宋窈不以为然地说着,秀发一甩,含掉牙签上的三颗橄榄,“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前两天在北京一会所还碰见你男朋友了。”
晴子浅浅咬住嘴唇,明明想要解释最终却变成了一句“哦,真的吗?”她试图令口吻听上去一派轻松,但明显起了戒心,眼神透露出一种不自觉的焦灼。
“他……做什么呢?”
“像是等人,看起来心情不错。我当时参加朋友派对时间紧也就没跟他多聊,不过后来他请我喝了一杯mojeto。”
晴子若无其事地咬着吸管,尽力表现地不受任何影响。
秦川屏了一口气,抬手将玻璃杯用力掷向桌面。抿抿嘴想说些什么,可没等他开口宋窈便先发制人:“秦川,都说男人三十而立,可听人说……你根本没立起来!”她若无其事打趣道。
这么一说,秦川自是上火:“谁立不起来?你会不会好好儿说话!”
宋窈扑哧一笑,“你看你,着什么急!我这不是看咱们关系熟才顺嘴开个玩笑嘛。”
秦川最讨厌人打着大大咧咧的旗号跟自己挑衅。他当即黑了脸出口回击道:“你倒是立了,可你究竟怎么立起来的自己心里没点儿准数吗?”
这么一争,气氛浑然陷入尴尬,大家中止了手头的动作,四周的嘈杂轰然闯入脑海,宁汐一蒙,突然觉得这种场面似曾相识。的确,宋窈从来未曾改变过,一如学生时代那般敢言敢怒攻击力爆表。侵略性的微笑是她的招牌,盛气凌人的气质似乎早已贯穿她的血脉。可宁汐心里也清楚,对于她这样的女孩来说,不过是拿攻击作为最好的防御罢了。
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秦川垂头翻阅手机,宋窈若无其事地借光补妆,晴子则若有所思地叼着吸管摇晃手中那杯貌似永远喝不完的桃桃苏打。宁汐试图打破僵局,扭头问她:“阿姨怎么样了?”
这话倒是成功吸引了在座各位的注意。晴子也跟着放松下来,笑道:“不用担心,被我爸伺候得可好呢!”
怎料这话一落,宋窈“啪”地扣上手头那只做工精致的高定版粉饼盒一边整理手袋一边说自己不得不先行告辞,“对不住啊大家晚点儿我还有个商务场子要奔赴,今天消费算我头上,咱们来日方长。”
秦川对此自然没什么好话,说她宋窈在朋友面前装什么大头蒜啊?好像谁消费不起似的!甭管她把自己包装得多么高大上,怎么混都是混夜场的!
宋窈走后,宁汐适时对薛晴子做出安抚:“你还好吧?她向来横冲直撞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晴子紧抿着嘴唇,好半天吐出一句:“没关系,真的没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对不起啊宁汐,刚才是不是我话没说好把人宋窈给赶走了?”
秦川抢言:“什么对不起?话说不好又怎么样?再说了,她都说了公务缠身关你什么事儿啊?”
“晴子,你遇事总是首先道歉肯定不行的!时间长了很容易被人当软柿子捏!”
薛晴子心里能不清楚吗?他樊昆这么多年下来不就一直拿自己当软柿子吗?不单单是樊昆,在任何一段势均力敌的关系中她总是害怕说出自己的想法,由于觉得处于弱势,她担心一旦说出想法就会被孤立,担心不被他人接纳,更害怕遭到他人的攻击。所以她早已习惯了将想法藏在心里而非大胆而勇敢地表达。想到这儿,晴子不禁有些感伤,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们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