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耀眼的太阳

第四十五章 仪式感是生活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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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子无所事事地翻看着手机,周六,晴空万里。该做些什么呢?一个名字冷不丁浮现在脑海——

“江先生,明天天气不错,我听说有一个环球乐园的巡展,专门为小朋友们准备了歌舞剧还有马术表演,带小羽一起去好吗?”

江源合上书本,手指在腰封细腻的纹路上轻轻摩挲着。他不得不承认,接到电话的这一刻是他近来最心潮澎湃的时刻,可他却还是婉言拒绝掉了:“不好意思啊晴子……实在是不凑巧,周末我已经有安排了。”

第一次发出邀约,他竟舍得拒绝?晴子放下电话,一头栽进沙发。一时之间,那种毫无道理的强烈的自卑感又来了。

晴子承认自己是一个低自尊的人,父母从小对她的期望就是听话、友善、为他人多着想、做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孩子。晴子的确非常听话,从小到大从未与同学产生过矛盾,这让身为母亲的周洁很是欣慰。

同桌喜欢她的橡皮,她就忍痛割爱,生怕失去一个朋友;与同学聊天,只要对方声音大一点她就不再敢提反对意见;长大一些,无论自己手头有没有事,对别人的请求都一律说“好”。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怕自己的一句拒绝招来别人的讨厌,怕任何一个来自老师、朋友、父母的“不”的声音……渐渐地,她习惯放低自己的感受,变得容易附和、妥协,她时常认为自己不配获得美好的事物,而有瑕疵的东西反倒让她感到安全,能够安心占有……

江源整理好领带,透过镜子看向不远处女儿幸福洋溢的小脸。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推掉客户,甚至推掉晴子的邀约,就是为了带江小羽来拍一年一度的全家福。

记得小羽更小一些的时候,他常常带领她读一本叫作《小王子》的法国绘本。

小王子曾问小狐狸:“仪式是什么?”

狐狸思考了一下,答道:“或许这是早已被人忘却了的事,其实很简单,仪式会使这一天变得不同于其他日子,使这一时刻变得不同于其他时刻。”

而江源给予女儿的仪式又是什么呢?是每年一张的全家福,是抽时间带小羽去不同的地方旅游,是每晚讲睡前童话陪伴入睡,是早上醒来的一句问候,是为不同的饭菜精心挑选适合的碗碟,是带她出席不同的场合并为她挑选适合的衣服……

这些小小的仪式不单单是一种纪念,更是他对家人以及家庭生活的一种看重。在江源看来,不管庆祝仪式是大是小简单或复杂,都可以将生活中美好的瞬间定格,因为父母在用简单又充满小惊喜的方式来表达爱。日后再回忆的时候,能够大大提升孩子的幸福指数。

仪式感是生活的标本,不仅记录着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小美好,在江源心里,即便错过山、错过水、错过宇宙最美的星辰,也绝不能错过孩子的成长……

然而江源没想到的是,他的一句无心拒绝亲手将生性敏感的薛晴子推入了漫长的低谷期。这期间,她去探望过几次林俊安,对沉默的他诉说种种,而他成了最忠实的倾听者。

本以为这种模式起码会持续一段时间,直到一个电话的到来,打破了眼前的平静——

“林俊安凌晨企图自杀,好在院方发现及时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我现在准备过去,你看有没有时间一起?”

震惊之余,晴子心乱如麻。宁汐的电话挂断好久她才缓过神来,突然感到胸闷气短,低头瞬间不禁掩面而泣起来。

病房内,肖瑾容早已流干了眼泪,整个人面目肿胀,身体却像是一支枯瘦的圆规。林俊安的镇定剂还没过去,躺在**的他呈现出一种无比悲壮而肃穆的空洞感来。

宁汐提步走向床边,晴子却下意识向后退了几小步。后来她始终站在原地,不愿靠近他。

直到从病房出来,薛晴子慢慢悠悠跟在宁汐身后,一路沉默。在停车场门口,她终于彻底停下了脚步。

宁汐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反常,撇头问道:“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晴子不敢看向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宁汐,有件事儿……我不想说,可不说出来心里没法安宁。”她的声音很低,如同自语,可嘴唇却明明在颤抖。

宁汐从后备箱取出瓶装水递给她,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总觉得……林俊安这次出事,我有很大的责任。”

“这话从何说起?”

“最近我整个儿人比较低落,所以这几次前来探望的时候话语中多少带入了不良情绪。”

宁汐当即正了声色:“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在宁汐的鼓励之下,薛晴子将事情和盘托出。无外乎就是一些生活不开心,工作不顺心,人间不值得之类之类的。

“你干嘛跟他说这些?”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错误地认为对病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将他们当作正常人对待,也就没想那么多。”薛晴子对此万分自责,认定是自己的过失给了他不良暗示。

三天以后,晴子抵不住内心愧疚上林家请罪。她一口一个对不起,可肖瑾容竟毫无责备之意。她站在阳光的阴影里沉默,形同枯槁,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晴子猛然注意到她的眉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道川字纹。年轻时就有的吗?要知道,在她的印象里,肖姨始终是那个寒冬三月都能春风拂面的女人。然而就在此时此刻,这个心力交瘁的女人顶着满身岁月寒霜站在众人面前,她改变不了什么,改变不了现状也改变不了自己,只能让这世界一个嘴巴一个嘴巴扇在自己脸上。无论如何强撑,如何佯装出面目平展,却遮不住眉心两道深深的沟壑。

对于肖瑾容沉默的原谅,晴子自是心怀感激,可宁汐对此却有着另一番思考。她不相信晴子简简单单几句抱怨就有那么大的煽动力,加上此前种种,她认定这事件背后另有诱因。

翌日,宁汐重返医院,找主治医生进行询问,医生三缄其口,最终以保护病患隐私为由拒绝透露任何细节。

后半夜,林俊安从长时间的昏睡中苏醒。他似乎跟之前有些不太一样,眼睛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雾障。

他从床垫之下摸出本子跟笔,轻手轻脚走去卫生间——

“从小到大的品学兼优都是被家里逼迫的恶果。你们所感受到的荣耀,外人所夸赞的优异背后,无一不是能够瞬间摧毁我的莫大的痛苦。作为亲生母亲,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乐谱看错一个升降号就遭到一顿辱骂,周末汇课一首曲子没拉好便是一顿毒打。而作为常年在外的父亲,每次我在我妈那里遭到暴力受到委屈向你诉说向你求助,你都会若无其事弟跟我说,哪有父母不为孩子好?都是因为爱你。

那时候的我少不更事,面对你俩的呵斥我认定错在自己。如果我没做错,妈妈怎么会这样骂我?如果我很听话,妈妈又怎么会操起手边的一切揍得我皮肉开花?长期以往,你们一个成了我肉体上的施暴者,另一个成了我精神上的施暴者。我觉得很煎熬很痛苦,为了抵御种种情绪的爆发,渐渐学会了压抑难过跟不安的情绪,却不知这成了我生命的重重一击。我痛苦,我的痛苦被闸门堵住,内心翻腾却终归得不到排解。

我常常问自己,究竟哪一天才会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到底哪一刻,我才能得到最终的解脱?

就在上个周末,原本风平浪静,我怎么都没想到——”

正要往下写,门外响起焦急的敲门声:“儿子,儿子你在里面吗?你没事吧?开开门!”

林俊安迅速将纸笔扎进后腰,放水冲了马桶,这才不慌不忙拉开了门……

在这段不算短的出差季中,宁汐始终为郭可威所困扰,想要彻底脱身,却又在项目上不得不通过他拿下新的客户。

出差前的周末,她跟发小们聚餐。席间跟大家说起这事儿,薛晴子倒是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她说宁汐,你要是实在招架不住不如找宋窈给支支招,咱们不得不承认在与异性周旋这事儿上她的确身经百战,比咱们普通人经验丰富多了。

宁汐立马否定掉了,她说这恐怕不行,毕竟是职场上的事儿,再说之前百纳跟他们朗宁交过手,是竞争关系。

晴子倒是认为宁汐的担心有些多余,宋窈毕竟跟大伙儿相识二十多年,这份旧情她肯定会念及。再说了,女孩子在外做事自身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宁汐犹豫再三,最终采纳了晴子的建议。宋窈态度勉强,最终却还是应了下来。至于江南一行宁汐说要包了她的费用,可宋窈断然拒绝,她说亏欠别人不如让别人亏欠自己来得踏实,再说她很久没休假了,就当去旅行。

果然,第一场议价结束后,宁汐从酒店会议室出来,刚下电梯就被人从身后叫住,回眸,郭可威出现在开放式咖啡厅宽阔的出口。

很显然,他在等她。

短暂的目光交错,郭可威径直走向宁汐,驻足的瞬间却平移了视线率先跟合作方高总打起了招呼。宁汐心里清楚,他这是在造声造势造权威感。

几句简短的寒暄过后,郭可威看向宁汐:“宁小姐,听说你来,我专程在’海上芳’定了位置,晚上一起用餐吧。”

宁汐不好推脱,笑着邀请到:“要不,高总监一起来?”

高总是想答应来着,可紧要关头郭可威冲他使了个眼色,即便动作很小,却还是被宁汐捕捉到了。只见高总清了清嗓,当即改口道:“哦,不巧,今晚我跟朋友约好了。”

目送走高总,宁汐笑问:“郭总,请问方便带上我一个女性朋友吗?本来今晚我俩提前约好的,可就目前来看……我可要对人家食言了。”

郭可威一听,目光瞬间亮了起来:“好好好!宁小姐如此高规格的女人,朋友也一定是女中翘楚。”

宁汐要到地址,跟着拨通了宋窈的电话。

四十分钟后,宋窈闪亮登场。说她闪亮并不夸张,在穿过大厅的短短两分钟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在这件小巧而不乏精致的高档私房菜馆,她穿简约而极具时尚感的设计款旗袍,活泼而不失高贵,妩媚而不失清幽。男人们各怀心思,女人们醋海翻波。

她在郭可威身边坐下,高挑的冷眼中透露出楚楚可怜的风情。

三轮酒的功夫,宋窈很容易便获取了郭可威的青睐,成功使其焦点从宁汐转向自己。宁汐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怎料没多久就出事了。

回到江洲的第二天她还忙前忙后为签单做着最后的准备,怎料对方的合作意向似乎不那么明确了。又过了半个周,临空一道晴天霹雳——“小宁啊,合作被中北拦下了。”

“中北?”

“是啊,胜利关头被人抢先一步,煮熟的鸭子飞出锅。不过你也别太自责,前面几单都做得挺漂亮的。胜败乃职场常事,很多内幕也不是咱们能掌握得了的。”

虽然上头没责怪她办事不力,可宁汐有些自怨自艾。她回到办公室,脱去外套用力往椅背上一摔。

宋窈!直觉告诉她,这事儿跟宋窈脱不了干系!

即便难以置信,宁汐还是一脚油门踩到宋窈公司楼下,揪着她的领子质问,却被宋窈矢口否认掉了。

她以胜利者特有的姿态站在宁汐面前,秉持一脸虚实难辨的磊落,下颚微微扬起。

她说宁汐,你可以不领我的情甚至可以像现在这样恩将仇报,但你没资格怀疑我,因为我跟中北没有任何关系。

可除了她,又有谁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下这单合作?宁汐可算是明白了,宋窈对自己的鼎力相助从来就不是出于纯粹的善良或仗义。

只有宋窈自己清楚,她有她的私心,即便这份私心不属于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