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耀眼的太阳

第四十六章 说什么机关算尽?不过是久病成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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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整日的工作,宋窈独自晃进一间清吧。她挑靠窗的条形吧台坐下,将高脚杯用力贴住脸颊,她看着手机上的银行到账记录,咯咯笑了两声,突然觉得异常心烦,转眸便掉下苦情的泪。

她擅长卖惨,却也擅长自我安慰。她默默告诉自己,即便有时候你会有哭的冲动,但这并不证明你真的做错了什么。这座光怪陆离的钢铁森林,此时此刻正上演着多少反目成仇?又正上演着多少老友变对手的戏码?

老友?她不禁轻笑出声。这世间哪有什么老友?儿时是成绩面前的赛跑者,长大后是利益脚下的竞争对手。

记得刚进入销售业那年,公司给她下达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催款。这无疑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得不舔着脸求爷爷告奶奶。一个华裔经销商欠钱不还,她硬是堵了人家五十多天终于把对方堵在公司停车场。

“您要么还钱要么退货,否则从现在开始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为此,她受过雨淋遭过暗算,可还不得狗皮膏药似的红着眼一路追随。经过五十多天的斗智斗勇,饱尝冷落、戏弄、欺骗跟暴力之后,宋窈终于追回了贷款。

要说宋窈剽悍,她不得不剽悍;要说她从皮囊到内心样样豁得出去,豁不出去只可能被生活赶尽杀绝……

回忆戛然而止。宋窈张口,用舌尖卷掉牙签上的三颗橄榄,唇齿间留下dirty martini式微苦的香气。

她端起水晶杯,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放眼窗外,不禁喃喃自语:“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要怪就怪自己不够谨小慎微。职场腥风血雨,名利面前最忌感情用事。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说什么机关算尽?不过是久病成医。

宁汐收到宁昌德发来的视频,正在赶回公寓的路上。下午五点她要搭机去西南见客户,现在先回家拿几件换洗衣物。红灯亮起的同时,她打开通讯录,轻车熟路找到“高姐”,摁下拨号键。

“妈,我爸是怎么个情况?”

“没什么啊,正倒拾他那些个破石头呢。”

“真没事儿?我怎么看他在撞墙!你俩……吵架了?”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高美兰放声道:“哦,估计是跟你开玩笑呢,他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情绪来了跟小孩儿似的。”她的语调过分高亢,却还是被颤抖的气息出卖了。

没等宁汐辨明所言真伪,高美兰语气匆忙地催促道:“你不是下午要去出差吗?注意安全,没什么事儿就先不说了,我这儿刚好进了通电话!”

“行……那您有什么事儿及时跟我联系。” 宁汐犹豫着要挂断,只听遥远的背景音里传来一声高呼——“宁汐你给我回来!现在就回来!你爸都要死不活了你还出什么差啊!”

要说母亲这人当上校长后变得沉稳,即便是泰山压顶的事儿也都心平气和缓缓道来。她跟宁昌德不同,宁昌德大事儿小事儿召唤女儿,而高美兰最怕家里的琐碎给闺女增添心理负担。假设老头儿真的没什么大事儿,她的语气不会是这样。

“妈,你俩是不是吵架了?还是——”没等她问完,那头已经匆匆挂了。

一时之间,内心深处惊涛拍岸。宁汐用力攥住手机,不自觉地绷紧双唇,她强迫自己做了一组深呼吸,转身看窗外,风光旖旎,可眼中却容不下粒沙尘。

“不好意思师傅,我不去机场了,麻烦您调头。”

回程路上,宁汐给总监去了通电话,她说自己临时有急事儿实在走不了。经理问她原因,她思忖良片刻,总不能照实说吧?——“总监对不起,我爸撞墙我得赶回家。”这也太蹩脚!太幼稚!太没有担当了!思来想去,只好匆匆搪塞一句,“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所有损失我全部承担,我回头当面跟您解释!”

好在总监并未刻意刁难,只是淡淡说了句:“尽快吧。”

然而这样的解决方式并没有令宁汐感到心安,总监的不怒自威她自是了然。

自从上次宋窈暗中作祟拦下了百纳的项目,她的心头始终压着一块巨石。频繁出差甚是辛苦,可为了挽回此前办事不力造成的损失,她硬着头皮才“争取”到接下来为期两周的行程。

每次出差,宁昌德都认定了女儿是去异地畅游,打从他退休那日起便强烈要求宁汐只要出远门就必须将自己顺路带上。可因公出行毕竟跟单纯的观光不同,白天面对客户的百般刁难,晚上陪人聊天吃饭,夜里还要加班加点,最痛苦莫过于清晨在酒店陌生的**醒来,还常常一天到头吃不上一顿热饭。

想到这儿,她仰头对司机说道:“不好意思啊师傅,麻烦您再掉个头。”

二十多分钟后,宁汐赶到公司,秉持满心诚恳负荆请罪,请求上头能够将行程推迟一天。总监倒没怎么发火,板着张脸回应说推迟行程是不可能的,接下来的两周无论酒店、机票还是跟客户见面都是早已敲定的。不过他倒是抛给她两个有效选择——要么拎起箱子立马起飞,要么另选人员将项目彻底接手。

宁汐躲进卫生间,给高美兰去了通电话,没人接。又拨,还是没人接。她彻底慌了,再也顾不上那么多。

就这样,宁汐回到总监办公室,一番苦苦请求,最终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做了大半的项目拱手让给了Vivian。

交接完手头工作,宁汐驱车回家。开门瞬间高美兰一脸吃惊相:“这个点儿你不应该在天上吗?怎么了?出差取消了?”

宁汐被这些个破事儿搞得精疲力竭,脸色实在是好看不起来,张口道:“让别人顶替了。给您打电话怎么不接呢?我爸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此时此刻,宁昌德正躲在沙发一端最显浓重的小块阴影里,得逞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些许小心翼翼来。见宁汐要刨根问底,他蹭地一下站起身,没等女儿细问便大步走向玄关并一把推开了家门。

“我爸真没事儿?我以为他身体跟精神出了什么状况,连项目都丢下了!妈,我拜托你们今后能不能不要小题大做?能不能不要因为屁大点儿的小事就剑拔弩张?这要我以后还怎么安心工作啊!”

听宁汐这么一说,高美兰的眼泪哗得一下淌了出来,她背过身,抓起围裙一角拭泪:“怨妈,妈本来只是破个小案,没想到会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宁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扶着母亲的双肩问道:“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高美兰擦了一把眼泪,强撑出一缕笑:“没什么。吃饭了吗?要不要给你下碗面?”

宁汐急得直跺脚:“我因为这事儿把出差给推了您知道上司的脸色多难看吗?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总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高美兰沉吟良久,终了,好不容易开口道:“你爸……你爸恐怕是被女人给骗了!”

宁汐感到头皮发麻。也太匪夷所思了,老头儿擅长制造麻烦也就罢了,怎么还生出了这种心思?她凝滞了十来秒,这才将信将疑地问道:“女人?什么女人?您该不会弄错了吧?”

高美兰在沙发上坐下,后背深深陷入靠垫,看上去疲惫极了。

她舒了一口气,说:“其实这事儿发生了挺长一段时间。有天早上我在他兜里发现了银行柜机2000块钱的取款凭证,可刚才过了个周末他就说自己没钱问我要了一百块去买菜。一开始妈只是好奇,他每月的退休金都到哪里去了?妈了解你爸这个人,他个子矮身板儿瘦,心细嘴碎,退休后心情不好干瘪得跟个老头儿似的。他干不了啥坏事儿,稍微有点儿审美的女人也都看不上他。他就是想在人面前装一把以此换取人家对他的崇拜。”

“然后呢?”

“既然起了疑心那妈就得破案啊!我知道他常去的那个读书会里有个叫马艳的女人。前段时间他时不时就在家提起人家,但也都不是什么好话,说人身为阳光学校的老师,四、五十岁浓妆艳抹不正经啊,什么穿着露骨作风不良啊。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人家作风好不好关他什么事儿?但也没往深里想。那段时间他时不时往家里拎精装版茶叶,我一问他就特不耐烦地说是读书会的赠品。我打扫屋子的时候翻他的包,发现他包里带着两三块假大牌手表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茶点。再之后我注意到你爸手机不离身,连洗澡都带着。上周四晚我俩在客厅看电视,趁他去烧水的功夫破了他的手机密码。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宁汐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旦发现了他约人家马艳喝茶的短信,还发现了他给一个卖茶女的转账记录,两次加起来一共6400块。”

宁汐手头一晃,茶水顺着杯壁流了下来,“六千多?什么茶这么贵?”

“我也不懂,好像叫什么牛肉桂。不过我后来咨询了开茶行的学生家长,说那茶是物以稀为贵,现在都已经炒到了近十万一斤。”

说起这牛肉桂茶,宁汐自是了然。曾今有客户赠与江源,而自己有幸得二两品尝。

高美兰口中的牛肉桂全名叫“牛栏坑肉桂”,原产于武夷山慧苑寺,优良品质在民间早已出名,貌若大红袍之红又有芳桂的厚韵,味香似铁罗汉浓厚又有桂香的悠长。而生长在牛栏坑的肉桂质高量少,不到十亩地,产量一年也才几百公斤。但这里茶农种茶树很奇特,常以红土壤更换茶树的旧土壤。因此,茶肆茶客中常有一句茶言:香茗肉桂,适合男人的口味!

“那也不能乱花钱啊,现在市面上假茶那么多,卖茶女大多都是司空见惯的圈套!”

“妈知道。所以当时并没跟他直接摊牌,怕他知道我破了他的手机密码后再更改,如此一来我就掌握不到更深的线索。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有意无意试探他,一旦提及茶叶跟阳光学校这几个字他就暴跳如雷。我以前只以为他退休之后突然落入空虚所以喝茶读书与人解闷,但这么几次下来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高美兰了解宁昌德,他这人老实了一辈子,恐怕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她只是想打听清楚那个马艳的来路,谨防上当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