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宇韩窝在沙发里,面对满城阴霾发呆。背影里的一束鲜花开得格外盎然。这花是前一天宁汐专程送过来的,她说路过公司附近新开的花店随手一买。话虽这么说,可贺宇韩心里清楚,她一方面是想为他氛围寡淡的居所增添一抹色调,更重要的是为庆祝他平安度过危机。
这事儿说来蹊跷。赫小敏早上跳楼,家属下午找来家里闹。情节失控导致事件极速发酵,没出三天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然而没等贺宇韩弄清楚来龙去脉,事件突然平息下来了,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浇灭了肆意燃烧的森林火灾。
可阴影里的这双手,究竟姓甚名谁?
一旦有此思考,贺宇韩当即联系了赫小敏的亲属。父母主动接待,连连道歉说当初错怪了他,赫小敏本来就有心理问题,落得这么个下场也不过是咎由自取。贺宇韩顿感疑惑,再三追问之下赫小敏的母亲这才承认有人出面花巨资摆平。
贺宇韩本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可他根本高兴不起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究竟是谁凭白无故“暗中相助?”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一桩桩一件件,令人不得不陷入更深的惶恐。
直到身后响起敲门声,贺宇韩从沉重的思忖中挣脱。想到老曹说过下午要来,他看都没看便拉开门。
可惜来者并非老曹,而是宋窈。
宋窈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米色套裙,修长的指间拈着只bv最新款手包。饱满又性感的红唇好比一件致命武器,直突突地对准贺宇韩,像是随时准备展开攻击。
贺宇韩下意识做出了关门的动作。然而不等他反应她便率先说道:“贺医生,不请我进去坐坐?”
贺宇韩沉默着摊开手臂。
宋窈一看没有多余的拖鞋,干脆赤脚走向沙发。省去多余的寒暄,她决定让交谈变得简单直接。
“贺医生,我有个熟人,可能遇到了一点心理问题。她已经在娃娃机上投入了十多万。您能想象到吗?十多万!”
“宋小姐今天是来招商引资的?”贺宇韩侧目,开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玩笑。
宋窈跟着笑笑:“您真会说笑!您是心理师,我当然是来做咨询的!我那个朋友啊,她的公寓里有一间屋子,什么家具都没有,专门用来堆放从娃娃机里抓来的玩偶。”
贺宇韩揣测她的表情,少顷,试探道:“宋小姐,您……当真不是在说自己?”
宋窈一愣:“不愧是dr.贺!掐指一算就能洞穿人心!”
贺宇韩明明清楚她这不过是在引自己入瓮,却还是决定继续往下听。
“人人都有小怪癖,我一向不以为耻。这是特殊的标记,标示着我生来与人不同。可我的癖好真是昂贵,有些负担不起。”
“有意纠正过吗?”
“力不从心。”宋窈换了个相对舒适的坐姿,继续说道:“工作压力越大我就越想要抓娃娃,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大概是在做上上一个项目的时候,我干脆办了张电玩城的vip,一款玩偶不同的三个颜色,我一定要全部抓到才能罢休。”
要说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明明是来问诊,却更像是在秀优越感,明明语态羸弱,却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两米八的气场来。
“最近重复过这种行为吗?”
“今早开会就迟到了。”
“昨晚去电玩城了?”
宋窈摇头,笑中持着七分无奈三分高傲:“不是昨晚,是今早。电玩城八点开门,我七点半就守在正门口,因为昨晚上有两个颜色的泰迪熊没来得及抓到手。我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冥冥之中一个声音从头催到尾:必须抓到,否则什么事都别想进行。于是我抓到早上九点半,两个颜色抓齐了这才往公司赶。”
“如果不照意念执行呢?”
“我会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开始只是焦躁不安心跳加快,到后来会有强烈的窒息。一定是有个执拗的灵魂在支配我,让我丧失理智。”
宋窈说着,端起水杯,双手紧紧一握又重新放回到桌面:“我意识到自己有问题,也上网查询过,有人说这是压力太大导致的强迫行为。我也清楚这是一种补偿心理作祟。小时候我妈把我当男生养,可以动刀动枪玩儿变形金刚却不许我拥有一只毛绒玩具。她说我必须比任何女孩都要坚强,记得有次我过生日,宁汐送我一个半人高的毛绒蓝精灵,我如获至宝,拿回家给我妈看,结果她二话不说拉开窗户将蓝精灵空投进了一楼的垃圾箱。”
贺宇韩安静倾听,并未立即做出回应。宋窈见他不应声,继续往下说——
“你知道么,我现在执着于抓娃娃已经是有所好转了。刚入职场开始赚钱的那会儿,一切钟情的东西我都一定要买双份,小到一支口红大到一只昂贵的奢侈品包包,我都必须用一个存一个才能有安全感。”
贺宇韩没想到平日里气势熏灼的宋窈竟然还有如此难言的一面,他浅浅瞥向那张被灯光柔化的侧脸,满目冰霜被一抹难得的和颜悦色所替代。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这就是童年对人终身的影响,就像后遗症一样。很多时候,我们认为童年的经历早已被遗忘,但实际上大脑从未遗忘过。现在你已经挖掘到了此行为的根源,那么就应该下意识进行自我调控。每每欲望涌现,立马开启理性克制机制。可以用其他事情分散精神,也可以尝试适可而止的递减模式。好在你目前的状况仍能够靠意志克服,还没到需要药物干预的阶段。”
宋窈仰起脸问他:“dr.贺,这么说你也认为我心理有病?”
贺宇韩稍作沉淀,并不打算否认,坦言道:“没有一个人的内心是完好无缺的,顶级心理学家亦然。”
……
临出门前宋窈坐在玄关的椅子上穿鞋,一扭头,正好看见那束没来得及拆掉包装的捧花。她不由夸赞起贺宇韩的好品味来。贺宇韩淡淡一瞥,跟她说喜欢的话可以拿走。
宁汐泊好车,刚走到花园拐角就见宋窈捧着花从门洞里走出来,面颊桃色,步履摇曳。 她仔细看,其中三朵香水百合,一朵绽放两朵含苞,不正是自己送给贺宇韩的那束吗?
搞什么?借花献佛?鲜花配佳人?
接下来的几天,宁汐没怎么搭理这个让她捉摸不透男人。与其说不搭理,不如说她在等他主动来跟自己承认。至于承认些什么?她不愿多想,也很矛盾。
对于俞扬帆而言这是特别的一天。由他全权负责的合作尘埃落定,虽然是个无足重轻的小项目,可对他而言是跨越式的进步。
当天晚上,他执意请宁汐吃饭。宁汐推脱不过,随口挑了个声名远扬的苍蝇小馆。
饭后,他骑着摩托送她回家。车子在楼道口来了个帅气的神龙摆尾。发动机熄火儿,宁汐跳下车,“今天让你破费,谢谢了。”
俞扬帆一腿跨下车,温柔摘去扣在宁汐脑袋上的头盔。四目相对之间,暧昧的气息随夜色酝酿开来。宁汐侧过身子,道:“行,就送到这儿吧。你快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没事儿,我送你进楼道。”
宁汐预感有事要发生,快走了几步。到了电梯口,俞扬帆突然开口拦住其去路:“我不信你对我没感觉,不然怎么会把这个项目机会交给我?”
“你不一直想追求进步吗?”宁汐别别扭扭地答道。
“汐汐姐,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跟我说,所以你看,你给的暗示我稳稳接住了!我知道你们领导面子薄,再说表白这事儿,本来就该男人主动不是?”
宁汐一抬头,俞扬帆猛地伸手扶墙,跟着一个突如其来的俯冲,没等宁汐回过神他便撅着嘴就要吻上来。宁汐周身一紧,正要抬腿,那熟悉的身影打余光边缘一闪而过。她错过俞扬帆的肩膀与之对视。
“不上楼啊?”贺宇韩冲这边喊着,似乎有意宣誓归属权。
“哦,来了!”宁汐趁机从俞扬帆的手臂里钻出来,猛追上前,紧跟他的步伐。
等到电梯门关上,贺宇韩若无其事地问她:“这几天怎么没见到你?”
“回爸妈家住了。”
“发消息也不回?”
“忙。”
“你在躲着我。”
“躲?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不像有些人——“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他的脚尖,“鬼鬼祟祟,身在曹营心在汉。”
“没逃?你的眼神早就说明了一切。”贺宇韩说着附身往她眼前凑了凑,沉声问道:“你是在怪我吗?怪我让宋窈拿走了你精心挑选的花?”他的语调清浅,盘踞在她的耳畔,似挑逗,又似乎在诉说。
“你怎么知道?”忐忑之余,宁汐暴露心声。
“看来是被我猜中了!”贺宇韩绷着一脸坏笑,说:“那天下午我在窗户上看见你了。”
宁汐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怎么了,不提还好,可经他这么一问几日来积攒下来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眼角一红,随之生出一股莫名的羞耻感来。
于是,她用力甩开他的胳膊,拔足欲逃,却被他抢先揽入怀中。那天他喷了 tom ford grey vetiver,整洁冷冽的尘土感甚是撩人。
宁汐还没闻够,贺宇韩垂眸,嘴唇堵上她的耳畔:“你听说过 Anthophobia这个词吗?”
宁汐摇头。
“恐花症。特殊恐惧症的一种。”
“跟密集恐惧症一样吗?”
“大同小异。就是对一些特定的情境或物品产生不良心理反应,严重的恐惧会导致个体的功能完全丧失。比如血液恐惧症的患者看到血、甚至只是想到刀子割开皮肤的画面就会晕倒;而幽闭恐惧症的人可能仅仅是因为在电梯里多停留了几分钟就心跳加速,胸闷气短,产生濒死的感觉。”
“所以你对鲜花恐惧?”
“嗯……”他低眸,“百合科。”
“怕什么?”
“怕硕大饱满的花骨朵,更怕绽放后肆意张扬的血盆大口。”
听他这么一形容,宁汐跟着周身毛孔一缩。
“难道这也跟童年经历有关?”
“也许吧……”他欲言又止,目光中却写满肯定的答案。
“所以你才让宋窈拿走那束花?”
贺宇韩撇开目光,挤出一丝自嘲的笑,说道:“可笑吧,看一眼心跳加速,看两眼冷汗直冒。”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早知如此我就不拿进你家了。”
贺宇韩抿抿嘴,目光中透露出难得一见的缠绵。他轻轻捉住她的下巴,温柔说着:“我不想你扫兴。我想让你高兴。宁汐,我希望我能够克服自我,带给你无条件的快乐。”
后来宁汐就在想啊,是否对成功恐惧也属于特殊恐惧症的一种呢?
出于恐惧,宁昌德很难去承认女儿的成功。上学那会儿宁汐考了高分,他上来就问:你是不是作弊了?宁汐一旦否认他就显得比她还紧张,说那就是幸运,可惜人不可能次次侥幸。
从前,宁汐总觉得老头儿是不愿意承认她的成功。她甚至对其进行恶意揣测——或许他嫉妒身边每一个获得成功的人,就连家人亲友也不放过。后来她长大了一些,懂得了一点点心理学,又浅薄地认为老头儿之所以不肯定不赞美,是担心一旦承认了女儿的优秀,她便会逃离他的“统治”。然而时至今日她似乎明白了,他的不承认更多时候是出于担忧,因此始终质疑与自己相关联的美好的一切,在他的意识深处,拥有的都是侥幸,求而不得才应该是生命的常态。
他不敢相信人人称道的贤妻是自己的伴侣,不敢相信站在镁光灯下高举奖杯接受欢呼的是自己的女儿。他怕高兴太早愿望落空,怕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错觉。说到底,还是因为担忧。
这么想来,宁汐无比释然。如果“不承认”也算是一种爱,那么老头儿对自己的爱简直超越了大海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