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看到净照是怎么进来的。
可他就这么进来了,僧袍一领,布鞋一双,毛茸茸的脑袋笑眯眯的眼,看到众臣宗室诸人,还满脸纯真无辜的打招呼:“啊呀,诸君都在哇,想死小僧了。你们想念小僧吗?”
诸君一头黑线。这厮是谁哇?也难怪他们一时没认出来,离开开封一个多月,净照就没理过发,一头毛茸茸的短发配上他似笑非笑咧嘴弯眉的表情,还带着俩梨涡,那叫一个奇葩,多看一眼就会让人生出冲过去揍上两拳的冲动。
金波刚要动手,就听众臣中有人喊道:“三公子,是三公子,三公子回来了!”
三公子,是这厮?金波揉揉眼睛,就这德行?虞填海走过来低声说确实是三公子。袁继宗看到众臣和宗室的神色就暗叫不好。高台上迟迟没有动静,净照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跑来。净照是什么身份?世子不在,他就是钱王最年长的亲生子;关键他幼年丧母,又得钱王宠爱,后来都是养在王妃孙太真名下的,虽非孙王妃亲生,可从名分上说,他就是嫡子,嫡次子!这个身份可比昱公子和长公子离钱王正统的距离要近多了。看到净照,很多人眼中顿时有了希望。
宗长亮反应最快,他自然不能叫净照扰乱了他们赌上性命的计划,立刻大声道:“三公子乃宗室,还请入列。”入了列,就是他们控制的人质,性质完全不同。“三公子,请!”袁继宗立刻附和。此时此刻就得先声夺人。
净照在两位被杀大臣的尸身前停下来,叹息一声,目光悲悯,然后朗声问道:“我吴越几时恢复人牲了?”
金波跟虞填海一阵尴尬。人牲是什么?先秦时杀人祭祀用的祭品。
净照看到李珑月手握长枪跟嫂子站在一起,眼中顿时放出光彩,咧嘴朝她一笑。李珑月看到,也回之以清浅一笑。顾氏看她神色,立刻想起当年净照跟江南国议亲之事,还有几个月前净照闹着要还俗娶妻的大戏,虽说事都没成,可情根却是早就种下了。看他二人眉来眼去的,绝对有事。前头是胡家小子,这下三郎又来了,嗯嗯,我怎么就这么八卦呢?
“我吴越几时要用官员来当人牲了?”净照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他再迟钝也看出今天出大事了。他很生气,一小半是因为他们乱杀人,一大半是因为他看到李珑月、老王他们都来了,偏偏没有叫他。我好歹也是堂堂三公子,不就是睡过头了吗,你们就不叫我,怎么都说不过去!看到王仁辅跟胡芷汀时,他忍不住道,“王先生又跑来当牙人了?”一句话把王仁辅噎得胡子乱颤。好你个小和尚,老夫是什么身份,连昱公子都要客客气气的前辈元老,你居然说老夫当牙人拉皮条!一口气憋在胸中,湖上又刮来一阵歪风,差点叫他当场中风。
净照压根儿没搭理盛装打扮的胡芷汀,也不再理会王仁辅,只大声问道:“长公子何在?”
“长公子在此!”有人应道。
净照看过去,朝钱惟治道:“大哥,父王让我给你带句话。”
所有人,包括高台上的胡不归、钱昱、赞宁,立刻都竖起耳朵。
净照大声道:“父王说,他不在时,要是有人造反作乱,就让我当王!”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孙承祐嘴里更是能塞下一个鸭蛋。
此等大事,他居然就这么大庭广众的说出来了。不但钱昱,就连钱惟治也懵了。他是没有野心去当吴越王的。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份尴尬,钱王那么多儿子,已经成年的就有两个,与其心存野望,还不如踏踏实实当个副手,把自己变成不可或缺的宰辅之才,不论谁当王都少不了他。可他真没想到,钱王会让净照带这么一句话来。且不管此话真假,但就这句话本身就能读出很多意思来。为什么是净照?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说这话时的境况。此前他一直隐忍,是觉得还不到出面与钱昱硬杠的时候。凡事都要讲个大势和时机。此前大势都在钱昱一方,他谋划多时,自然准备充分;可胡不归和那个胖子上去那么久了,高台上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钱昱蓄起来的势,就在等待中慢慢耗尽;此消彼长之下,扭转局面的势,则在慢慢积聚,只等一个时机。时机不到,贸然行事自取灭亡;时机一到,则水到渠成。钱惟治的宰辅之心立刻活泛起来,三弟啊三弟,希望你是解开今日危局的那把钥匙!
此等大事,就该大庭广众的说出来!胡不归心道。从看到净照的第一眼、听到他说的话后,他就意识到真正的戏肉来了,扭头对钱昱道:“你的救兵到了。”
钱昱眼中闪过一丝冷峻,救兵,笑话,突然冒出来说自己要当王的人,怎么可能是救兵?在没能打开宝塔的情况下,净照的到来让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有脱离掌控的苗头。一想到净照的身份和此前所有人竟都把他忽略了,钱昱心中就是一阵发虚。
不等他回神,胡不归已朝台下走去,边走边道:“三公子,你回来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俞章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后头,活像个仗势欺人的恶管家。
众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真不知道这位“大唐皇嗣”又要使什么花招。
净照看到他下来,心里很是开心,你这厮果然平安没事,还神气活现的在这里搞事情,甚好甚好!他没看到胡不归上台前发生的事情,自然不知道他的“皇嗣”身份。
胡不归面朝众臣,手指净照道:“族不可一日无长,国不可一日无君。今钱王身陷开封,归期遥遥。三公子钱惟漼,上承君命,下抚诸弟,仁孝恭谨、德才俱佳。可为王!”
此言一出,钱昱就怒了。关键是净照自己说钱王让他当王,旁人还能当个笑话看;可这番话由胡不归说出来意味就完全不同了。胡不归可是他一手捧上去的皇嗣啊,他以皇嗣的身份册封净照为吴越王,有问题吗?一点问题都没有。净照要是当了王,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笑话。难不成还要跟钱惟治一左一右去当新王的宰相?想想都觉得可笑。
就在众臣以为净照会欢欢喜喜的接受时,净照却道:“要小僧当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胡不归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厮的心思太单纯了,跟只萌宠一样,只想着跟在心仪的主人身边讨好卖乖、摇尾乞怜。给了他个“凶狠”的眼神,胡不归道:“钱王所托、民心所系、众臣所望,三公子就不要提什么条件了。赶紧答应了吧!”
净照摇头道:“小僧这辈子无欲无求,唯有一事牵肠挂肚。若不了却此愿,小僧便不会再去想其他事。”说完,含情脉脉的望向李珑月,眼神温柔的快要滴出水来,“若得郡主为后,小僧便为王。”
顾氏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还是她认识的三郎吗?他一个出家人,怎地当众提出这等荒唐的要求来。再看李珑月,她居然在笑,笑得还挺开心。难道她真正心仪的人是三郎?这这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不过同为女子,顾氏很快看出,李珑月的笑,跟情侣之间那种两情相悦、羞涩甜蜜的笑全然不同,压根儿不像是在看情郎,更像是……在看她家的萌宠。那种欢喜、宠溺、怜爱、纵容是发自内心的,但是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倒是还有一点温柔的无奈。顾氏瞬间就感慨上了,可怜的三郎啊,我呆萌的小叔子啊,人生自是有情痴啊。
红颜祸水!其他人都是大开眼界,忍不住发出感叹。这才多一会的功夫,竟有三位王孙公子都来争着要娶这位东平郡主。
胡不归恨不能一脚把净照踹进钱塘湖里去,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觊觎珑月;再看他一脸无辜人畜无害的模样又实在下不去脚;不过当他看到不远处的老王和胡芷汀时,立刻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他走过去,问王仁辅道:“方才先生是说,这位阿芷小娘才是文献太子的嫡长女?”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王仁辅当然不能否认。
胡不归一把拉起胡芷汀的手。胡芷汀吓了一跳,又有些娇羞,小乌龟,你这是作甚?大庭广众的,我一个女孩子家……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被拉到净照跟前。“你为王,你为后。”胡不归强行拉起净照的手,把他们的手按在一起。
他跟她,我跟珑月,完美。胡不归跟老王现学现卖。
老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能联姻三公子本也是他的如意算盘之一。
李珑月不忍直视地抚了抚额。
“谁要嫁他!”
“谁要娶她!”
净照和胡芷汀不约而同大叫,一齐脸绿,都拼命挣开胡不归压着他们的手,相互嫌弃的对视一眼后立刻离开对方几步远。净照一脸悲愤,胡不归啊胡不归,喜欢珑月妹妹公平竞争也就罢了,你居然想塞这个悍妇给我,你跟老王有什么分别?胡芷汀更是伤心欲绝,可她不愿去怪胡不归,要怪就怪李珑月那个狐狸精,勾搭一个又一个,望向李珑月的目光也变得怨愤。
李珑月呢?浑不在意。我需要在意一个赝品的感受吗?
看到李珑月的神色,胡芷汀心下更恨。从一开始她就讨厌李珑月那永远高高在上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她不能发作,在胡不归面前,她要努力做一个听话懂事温柔可人的乖乖女。
钱昱要气炸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居然又在那里乱点鸳鸯!他居高临下,手指胡不归喝道:“来人,把这个假冒大唐皇嗣的家伙抓起来!”
众臣又凌乱了,怎么又变成假冒的皇嗣了?
金波大手一挥,带着手下就往上冲。此刻胡不归手里没有兵器,正是拿下的好时机。虞填海没动,悄悄取来一把臂张弩。外围的胡雷一抬手,黑甲武士立刻展开,把守住每一条通道。胡震则带着一队黑甲武士再次逼近,给人巨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站在李珑月身边的顾氏突然向前一步,大声喝道:“谁杀了我娘家兄弟,出来领死!”
众臣这才想起,世子妃出身将门,他们顾家,从上到下都是能打的。身为顾家嫡长女,顾氏发起飙的气势足以叫人心惊胆战。
李珑月明白,顾氏是在帮胡不归解围。
虞填海吓了一跳,立刻想起行宫门口拦路的那个年轻将吏,当时钱昱还问他是不是顾家人,结果自己想都没想就让手下放箭,把那小子射成了刺猬。不过最后动手杀人的是那个昭武校尉胡震,不关他的事。
顾氏可不管那么多,径直走上前去,目光从黑甲武士、上右厅和匡武都的兵卒身上扫过,很快又回到上右厅的劲卒身上——只有他们随身携带弓弩。她得到的消息是,守卫行宫的亲从禁卫是被上右厅的乱箭射杀;她和她的人是后来才从行宫后殿出来的,没有看到顾彦忠被斩首的一幕。“上右厅带头的,站出来!”顾氏可不是等闲妇人,对吴越各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虞填海知道躲不过去了,把心一横,迎上前去。
“沈承礼不在,一个都虞侯就敢带兵造反,你们上右厅好大的胆子!”顾氏指着虞填海,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的本家兄弟守在宫门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虞填海道:“我等只知军令,不知其他!”他没有辩解说人是黑甲武士斩首的,都在同一条船上,眼下还需一致对外。
顾氏道:“谁给你下的令?!”
虞填海冷笑,他才不会掉进坑里。
“不说是吧?”顾氏冷冷的盯着他,目光如刀。
“兵戈凶险,还请世子妃暂且退下。”宗长亮装模作样的“好心”提醒。
起来顾氏根本看都不看他,直接走上前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就给了虞填海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钱昱感觉像是打在自己脸上。
胡不归终于知道世子为何要成天在外头花天酒地不愿回府了,家有悍妻啊!
虞填海被打懵了,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以他的身手,等闲又岂会叫人结结实实抽一记耳光。可他真是没想到,堂堂世子妃会真的动手。关键斩首的不是他啊,他等于白白替胡震挨了一巴掌。“来人!”他大叫。
“谁敢!”顾氏杏眼倒立,威风凛凛。
上右厅劲卒们慑于她世子妃的身份,竟无一人敢上前。
“啪!”又是一记,角度刁钻,饶是虞填海有了防备还是没能躲过。“乱臣贼子,还敢叫嚣!”顾氏就像在教训自家家奴,尽显主母霸气。
胡不归不由可怜起钱惟濬来。看顾氏凌厉的手法,就知道在家里绝对没少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