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斗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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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俞章蹲在最矮的那根机关柱前,额头蒙上了一层细汗。这阵法必定出自高手之人,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方才他用北斗之数去解,结果立刻发现是个陷阱:整个平台就是一把锁,露出地面上的六根机关柱就是锁芯的牙齿。幸好他及时住手,如果继续下去,所有机关柱都会被锁死。

两刻钟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问题出在哪里。俞章开始紧张了。闭关是闭关,实战是实战。有时候闭关三个月的所得,都比不上一次实战来得深刻。此刻,所有学过的东西都在飞快的从俞章脑海中掠过。好几次,他都觉得抓住了什么,可就是差那么一点,关键的一点。是什么呢?他站起来。

钱昱一直在看着他,以为他破解了,却不见机关阵有任何变化。

俞章深吸一口气。出身匠门,自有一套调整心绪和气息的方法。必须保持平静,心若乱了,再好的技艺都会打折。胡不归看出来俞章陷入了困境。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息,胡不归能感觉到伤势已被控制住。他站起来,缓步朝俞章走去,落脚很轻,唯恐触动旁的机关。

俞章没有阻止他。在解开关键的矮柱之前,怎么走动都不要紧。

胡不归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过来。两人走到宝塔东侧,也就是高台的东北角。十七叔跟那个高手还在对峙。“累了就歇会儿。”胡不归道。

钱昱给了高手一个眼色。高手抬脚就闪到他身旁。

胡不归、十七叔、俞章,三个人就这么并肩而立,背朝宝塔面朝湖,放眼远眺,欣赏起钱塘湖的风景来。胡不归发现夕照山真是个好地方,背靠群山,坐南望北,钱塘湖尽收眼底。放大了看,夕照山像是一枚扣子,扣住了钱塘湖正南的衣襟;而黄妃塔,就是这枚扣子的扣眼。

“等下先救郡主,再杀出去。”胡不归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十七叔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反正他就是来打架的,怎么打,打谁,看胡不归就行,他懒得多想。俞章则是一个激灵,等下,自然是他解开机关之后。

“也看看传国玉玺是个什么模样,传说缺了个角,不知是真是假。”胡不归轻松的态度感染了俞章。“看我的!”俞章收拾心情,正要回去,又听胡不归道,“钱塘湖南北双塔,北边一座,南边一座,阴阳相合,可惜黄妃雄心勃勃一代佳人,竟死在自己的塔前。钱王要是知道……”

“等等,你说啥?”俞章打断了他。

“可惜黄妃一代佳人竟死在自己塔前。”胡不归重复道。

“前面一句。”俞章着急道,唯恐他忘了。

“钱塘湖南北双塔,北边一座,南边一座,阴阳相合……”

“对,就这句!”俞章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盯着灰蒙蒙的湖面,不停重复着,“钱塘湖南北双塔,北边一座,南边一座,阴阳相合……阴阳相合!”

胡不归没有打扰他。十七叔则走开一步,瞟了眼钱昱和那个高手。

“南北双塔,阴阳相合!南北双塔,阴阳相合!”俞章一拍大腿,嗷地一声低吼,扑向矮柱。

少顷,钱昱和胡不归同时听到了一声脆响。像是铜锁从门上脱离出来的声音,分外悦耳。脆响之后,俞章看看天色,用手比划了下方向,双手按在矮柱边缘,开始慢慢转动。

胡不归也明白过来,喃喃道:“天府司命,天相司禄,天梁延寿,天同益算,天枢度厄,天机上生。难怪钱王会来此地祈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音落,离他最近的那根机关柱毫无征兆的动了,石质的机关柱与石板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动。

俞章跑过来,用同样的手法转动矮柱。

不远处的钱昱走到另一根柱子前,好奇的伸出双手。

“别动,乱动都打不开!”俞章怒吼,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豪猪。

钱昱笑笑,不动了。术业有专攻,他自然不会因为区区好奇心坏了大事。

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俞章那双白净肥嫩的胖手上。胡不归看出来了,那根最短的柱子就是钥匙,必须先打开它,才能动其它柱子;而动其它柱子则必须按顺序来,每一根柱子都有解锁和转动两个环节,解锁是靠前一根柱子的转动,而转动则是去解开下一根柱子,环环相扣。

俞章的手势很柔和,唯恐用力过猛转过头了。在胡不归看来,这个嬉皮笑脸贪吃好色的胖子,终于有了点大匠师的风采。随着他们的目光,机关柱一根接一根的被转动、解锁。解锁之后,每根柱子都会下沉,但下沉的幅度并不相同。到俞章转完最后一根后,前面五根柱子已依次下沉完毕,而最后这根只是稍稍下沉了几寸,便稳稳停住,组成一个看起来错落有致的阵法。

赞宁眼中一亮,当初他奉命合上机关阵时,这些柱子并没有转动,按下供案上的灵珠后,塔门就关上了,没想到重新开启需要费此周折。他博学多才,很快就看出六根机关柱的玄妙,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来。

“南斗主生。”钱昱替他说了出来。在吴越这个崇尚佛家的国家里,道家并非完全没有地位,相反在达官贵人的小圈子里相当流行。文穆王的次妃吴汉月、钱王的正妃孙太真,这两位在民间声誉极好的王妃,都是道家居士。崇佛以安民,修道以长生,吴越之地,自两晋以来,本就是天师道的大本营。钱昱甚至听说,文穆王和吴汉月的墓中,分别有一幅石刻的玄天星图,阴阳相合。

六根机关柱停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没了?钱昱很是纳闷,难道不该是打开机关后,塔门应声而开吗?他望向胡不归苦笑:“看来还得再来一回。”

胡不归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十七叔走过来,眼睛盯着那个高手。他拖住高手,以胡不归的实力,就算受伤了也不至于被钱昱拿下。岂料胡不归道:“来都来了,不验明真身,岂不白费了摄政一番苦心。”说完走到供案前,勾勾手跟十七叔要来水囊,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漱,一口喷在灵珠上。

钱昱吓了一跳,他还以为他会割破手指滴血什么的,没想到竟是这般粗鲁。

胡不归心说本公子的血金贵的很,赏你口血水不错了。他这一口喷得很准,血水将灵珠完全覆盖。再次被鲜血浸湿的灵珠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原本苍灰色的石刻像是有了生命,慢慢变得鲜活起来。灵珠表面的血水幻化成汽,笼罩其上。

俞章退到一边,与胡不归交换了个眼色。

未几,灵珠忽然一动,紧跟着向上弹起。

胡不归心说果然如此,按下是关门,弹起是开门。

钱昱没有着急上前,而是朝那个高手使了个眼色。高手走过去,根本不管什么礼节,一把拽过赞宁,将他拉到塔基前。至于钱惟渲,则被守在台阶口的钱昱手下拉过去,悄悄看了眼台下,就吓得小脸一白要哭出来。

“法师,当初可是你亲手把东西放下去的?”钱昱问。

赞宁点头。

“可是此处?”钱昱又问。

赞宁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心中却是感慨,这位钱昱公子为了夺位,居然连当初钱王跟他存放帛书和宝物的地方都搞得一清二楚。存宝的石函就在脚下石板的正前方,放入宝物跟帛书后,左右两侧的石门就会关闭,凹陷的石板也会自下而上升起与地面齐平,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差别来。

看他神色,钱昱就知道猜对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法师,请。”

赞宁没有犹豫,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他跪下来,面朝宝塔,双手合十,行叩拜大礼。钱昱没有催促,此等大事,自然是要多些仪式感的。

胡不归等人也都屏住呼吸,他们都清楚,放在这个盒子里的极有可能就是失传已久的传国玉玺。传国玉玺啊,只有真命天子才能拥有的宝物;不止是宝物,更是权力和身份的象征。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它争得头破血流,因为它命丧黄泉。在钱昱眼中,它是获取正统和权力的宝物;在胡不归看来,它就是个祸害。

五个弹指过去了,前方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师。”钱昱唤道。他以为是赞宁漏了什么。

赞宁也是一头雾水,机关都开了,怎会没有反应?

又十个弹指,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赞宁盯着眼前的石板,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胡不归和十七叔望向俞章。俞章很是笃定道:“别看我,机关肯定打开了。”

一刻钟过去了,钱昱的脸色如同天空中的阴霾。

赞宁起身,说了声“天意”,便越过钱昱,从他手下身边牵起钱惟渲的手退到高台一角。

钱昱转过来,目光在灵珠上停留片刻,慢慢落在胡不归身上,神情复杂。

四目相接,胡不归立刻反应过来,报以苦笑。没反应,而机关又是打开的,说明什么?说明肯定有某个环节出了问题。而在打开机关柱之后的唯一动作,就是胡不归喷的那口血。两次了,胡不归的血都落在灵珠上,继而沁入供案的纹路中,可最后,两次都没有动静。答案显而易见,他的血,没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没用?难道之前自己的判断,还有所做的一切都错了?钱昱心中如有一万头呆鹅奔过。

俞章小声道:“要不再试一次?”

胡不归白了他一眼,本公子又不是奶牛,说挤就挤。“人算不如天算啊!”他长叹一声,几分玩笑几分怜悯的看着钱昱。他之所以愿意配合钱昱来什么滴血验身,也是对自己的身世有所动摇——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钱昱等人又何必大费周折的在婺源折腾一通把他“请”来呢?而他内心也是动摇的。不管是阿爹胡琮还是他,长得确实一点都不像胡家人。平心而论,胡家人大都长得豹头牛眼很有特色,但跟俊美却是半点不搭边的。所以当别人说胡芷汀是二伯收养的时很自然的就接受了——阿芷要是像二伯,哪来的一副清丽容貌?她跟两个姐姐也长得不像,两个姐姐都……很朴实。还有名字,她长姐叫胡桃,二姐叫胡棉,接地气得狠,符合二伯的品位;胡芷汀这名字却是雅致许多,二伯那大老粗定是取不出来,根本不像是同一家女儿的样子嘛。他配合钱昱,就是想验证下自己到底是不是李唐皇嗣。如果是,那他大概真不是阿爹亲生的,他就得去问问阿爹自己到底是哪来的。可现在,宝塔没有反应,就基本证明他并非李唐血脉。胡不归松了口气,不是李唐皇嗣,那他就应该还是老爹亲生的;不是李唐皇嗣,钱昱的戏就缺了最关键的一环。可回想起胡长安和楼颂临死前的眼神,他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两个人肯定隐瞒了些什么,跟他亦或是胡琮身份相关的。

钱昱恨恨的看了眼高耸的宝塔,此刻的他已经开始盘算今天该如何收场了。有没有玉玺,在旁人看来,不管是对台下的群臣还是追随他的人来说,差别都是巨大的。很多观望者极有可能因为这点而生出异心,质疑他,甚至与他为敌!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钱昱犯难了。

就在这时,胡不归转过身去,神色变得有些……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