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二百零六章 步步生莲机关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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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乐渐止。胡不归和净照仍沉浸在美妙至极的乐舞中难以自拔。李珑月轻移莲步,来到二人面前。见他们那一脸呆样,忍不住嗤的一笑。她这时的装扮美艳华贵之极,一点娇艳的口脂更是将那原本就倾城的容色提亮到了十二分。似乎不愿意隆重得太过逼人,李珑月在自己眉心和左眼角下贴了俏皮可爱的花钿:眉心的是用极细的银丝将雉鸡翎羽勾勒成的花朵,眼尾则是以小颗的珍珠和晶石装点,于是高贵端美的妆容又透着几分活泼灵动,还有几分魔魅之感。她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迷人,正如她虽美得惊天动地,却从不曾利用美貌去做什么,没有半点妖娆妩媚之态,不然还不知要如何的祸国殃民;歌舞于她只是从小的必修课,长大后也只是起到闲暇时自娱或者寄托思念的作用,从未如许多女子一样将之作为取悦他人亦或炫耀己身的工具。

可是那随意一笑实可颠倒众生。胡不归跟净照简直如同痛饮了仙酒玉露,醉眼朦胧间又看见满天烟花,飘然熏然,迷醉欲死。俞章也是肥躯一晃,差点栽倒。

李珑月轻启朱唇,念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胡不归回过神来,是啊,雕栏玉砌都还在,朱颜也改了,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不在此处?”净照小声道。

“不会。”李珑月斩钉截铁道,“六叔所画,且不说画中人是谁,但场景是六婶跳霓裳羽衣舞无疑;瑶光殿是六婶的寝宫,霓裳羽衣曲正是他们一起在瑶光殿复原的;复原后,除了宫中庆典在外头的大殿表演过寥寥几次,六婶便常在这玉砌小筑歌舞,只给最亲近的人欣赏。你们仔细看看,图中宫室、陈设虽然绘得笔法简洁,但可以轻易分辨出并非庆典、国宴的大殿,也非瑶光殿正殿,就是此处玉砌小筑,断不会是别的地方。“她又伸出纤手指着画中人的发饰,”这套头面是六婶遍寻大唐霓裳舞的记载、图画,又经过她自己独具匠心的设计,令江南国的能工巧匠特制,为表演霓裳舞专用。昔年那盛景,当真是一舞动天下。我彼时年幼,却一直记得那如梦似幻的美丽……可惜你们无福得见。当年,六婶就是戴着这身行头做霓裳羽衣舞,这套头面首饰是她最心爱的;她最后的日子里,把这套头面留给了我,嘱托我……别让霓裳羽衣曲失传,那是她的心血。”说着已是黯然无比,语带哽咽。

净照一阵心疼,已然无法思考。

胡不归沉吟:“地点没错,佩饰没错,乐舞也没错,肯定有什么被遗漏了。昭惠后是后主深爱之人,又……心怀愧疚,换作是我,也会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最值得追忆的地方。”说完看了眼李珑月。四目相交,颇有心意相通之感。

俞章走了几步,打量起四下的陈设来。这玉砌小筑的二层平台显得有些空旷,因为除了铜制、木制的大件重器,其它小件贵重器物、装饰品都被搬走了。环顾四下,俞章喃喃道:“这地方,总觉哪里怪怪的,必有蹊跷。”他一根柱子一根柱子的看着,时不时伸手在表面敲弹几下。

众人正无头绪,忽觉周遭更亮,抬头看时,却原来是月亮升起来,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

“好一处赏月的所在!”净照赞道。

胡不归闻言击掌道:“《霓裳歌舞月中仙》!莫非方才恰是缺了这轮明月?”

李珑月心中一动,吩咐道七星官:“继续。”

霓裳仙乐又起。李珑月娇躯旋转,轻舒广袖。她的舞衣上半身霓虹般红艳轻软,还以最细的金丝织出耀目的花纹,完美展示出了修长婀娜的身段;裙摆层层叠叠,竟是以百鸟的羽毛织就,每层都坠着晶珠宝石,裙摆随着舞动迤逦铺展,仿佛浪花阵阵,又似姹紫嫣红次第开。这身舞衣是六叔还身为国主时送她的最后一件生辰礼,贵重无比,花费怕是不下数万金,她一直珍藏着,这还是第一次穿。李珑月带着一种虔诚在跳这支舞,这支舞,代表了盛唐,更是她视之如父母的两人的心血结晶。只有虔诚、完美的演绎才能不相辜负。童年的记忆对人的影响是终生的,此刻她的脑海里满满都是昭惠后那美丽动人舞姿。她的神情郑重、专注,每个动作都力求完美,恰到好处的与伴奏融合。跳舞的人缅怀昭惠后,观众们却是从她身上看到了盛唐。昭惠后纤细柔美,舞风轻盈飘逸,好似春风弱柳,盈盈眼波嫣然如醉,演绎的是那金粉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南唐风韵;而李珑月丰艳雍容,高挑健美,英姿飒爽,展现出来的则是热情奔放、瑰丽大气,一如人们心中的煌煌大唐、空前绝后的梦里长安。漫说是胡不归和净照,就连七星官都深深的被感染、被震撼——这个用灵魂在舞蹈的精灵,哦不,是女神,她就是大唐的化身,让他们仿佛看到了巾帼英雄平阳公主、凤临天下的则天女皇、君前戎装歌舞请赐驸马的少女太平公主,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还有那一个个惊艳了时光、照亮了史书的绝代红妆……

俞章拼命地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是大匠师,怎可因美色误了破解眼前终生难得一见的机关?他已经钟情阿芷,怎可再被公主倾倒,何况这公主再如何芳华绝代,那也与他这凡人无关,因为那根本是云端之上遥不可及的嘛。他时不时逼自己从那道美丽的身影上移开视线,去观察周遭、穹顶乃至地面,几次之后还真有了发现:月光、烛光通过什么东西的反射,逐渐汇集到了一处,再仔细看,那里竟是一个佛龛。胖子兴奋得脸上肥肉直抖,小眼睛精光迸射,叫道:“那里,就是那里!”

胡不归和净照嗔怪地看过来,有点嫌弃他破坏氛围,但旋即也反应过来,当务之急是找到东西。李珑月不是没听到,可她仍沉浸在霓裳羽衣舞里。主人如此,七星官自是不能擅自停下。胖子继续道:“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不就是这个佛龛嘛!你们瞧瞧这里原本是个金玉堂皇的歌舞享乐之地,弄个佛龛岂非不合时宜?而且这佛龛青铜所铸,又极尽古朴简约,跟周围的一切都不搭,很是不搭。”

胡不归跟净照都点头赞同,别说小胖子眼光还真犀利。胖子受到鼓励,愈发得瑟,“你们再看,这光线是怎么汇聚到这佛龛上的。”众人顺着他胖手看去,地板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朵朵的莲花,晶莹剔透漂亮极了,看样子像是水晶琉璃,就是这些琉璃莲花神奇的把月光和烛光都聚集起来并反射向了佛龛。此刻再看李珑月的舞,那场景更加梦幻,每一步都会落在一朵莲花上,如同仙女在一片流光幻彩的莲池上起舞,月华星彩都在她身上流转闪耀,步步生莲、美轮美奂。

“莲花供佛……江南国主果然笃信佛法,心思精巧。”净照艰难的称赞,不是他对李煜有啥意见,而是因为珑月妹妹太迷人了他说话好困难啊。

“我刚才说的都白说了,竟又让你绕回去了。”胖子很是不满,“都说了这佛龛不合时宜,还要用这莲花做机关提醒人去关注它,我们难道不是应该研究一下这佛龛的秘密吗?”

“呃,好吧。”净照有点委屈,不情不愿的去研究佛龛。

胡不归却蹲下来去摸地面,“我们刚才怎么没发现地上的莲花?”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此处长久无人打扫,落了一层灰尘将莲花遮掩。他们进来走动和李珑月起舞之后,逐渐将一些灰尘拂去,莲花自然又显露了出来。

“这尊观音像也有点奇怪。”净照先习惯性的拜了拜,然后道:“观音多臂,却非千手千眼观音,满打满算只有十二条手臂。而且竟没有一只手中执有法器,全部是手捏法诀,实在太怪。小僧遍阅经书,瞻仰观音像无数,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真是……”他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只是摇摇头,目露迷惘。

胖子和胡不归听了这个佛门专家的意见,更加认定机关就是这个佛龛亦或是观音像,只是一时不知关键在哪。胖子已经仔细研究过,观音像和佛龛乃是一体铸就不可分离,不存在搬开观音像发现藏着什么的可能,且观音像本身也是严丝合缝,不可能中空存物。此时《霓裳羽衣曲》已经演奏过半,观音像突然发出一个很轻微的声音,只有站在近处的三人勉强听到,遂一齐瞪圆了眼细细观瞧,发现观音原本捏着法诀的一只手张开了。胡不归本以为那手中会握着什么东西,发觉空空如也后大为失望。胖子却见猎心喜,上去仔仔细细的研究,那掌心上不出意外的有一只眼睛,他观察摸索了一会,肯定道:“这眼睛就是个钥匙孔,那么钥匙呢?”

钥匙?胡不归立刻去取了那半把钥匙来。胖子看了一眼,满脸无奈,且不说这只是半把钥匙,单这半把的大小就赶上观音的整只手大了,怎么可能插得进那小小的钥匙孔去!然而,他们手里没有其它钥匙啊……正没奈何间,又是一身轻响,观音的另一只手舒展了开来。没多久,第三只第四只手也陆续张开。胖子一一上前查看,发现跟第一只手的情况一样,手里都没有东西,只有一只眼睛,而且仔细比对之下眼睛里的花纹都不一样,也就是说需要各自不同的钥匙才能解开机关。

三人都有点一筹莫展,李珑月飘然来到,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座观音像。七星官在李珑月的授意下依旧没有停止奏乐。胡不归跟净照一左一右抢着告诉李珑月目前的状况,问她有没有其它钥匙。李珑月静静听着时,又有两只手相继张开,情形跟前面相同。“六叔弄个佛龛在这儿,看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没想到竟是别有深意。且等所有的手都展开再计较吧,不差这一会儿。”李珑月轻抚云鬟,微微笑道,眼睛里盛满了怀念和幸福,笑容温暖而纯真,像是变回了当年那个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小郡主,本就明艳绝伦的脸庞因着跳舞泛起绯霞,整个人明媚鲜妍得犹如把春天带回了这空寂无人的江南国皇宫。

《霓裳羽衣曲》接近曲终,观音的十二只手也如预料的全部舒展开来。三人再次看向李珑月,毕竟只有她才算是此间的主人。李珑月慢条斯理的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发簪——她的头上除了正中一顶精美的珍珠步摇嵌宝金冠外,还插着一整套赤金凤凰长簪,整整十二支,同李煜画中一模一样,瑰丽璀璨,繁华耀眼,充满盛唐皇家风范。李珑月端详着手中凤簪,和观音像的手中之眼做了一番比对,尝试着将凤凰长簪的簪头尾羽轻轻插进其中一只手上的锁孔中,“咔嚓”一身轻响,显然有机括开始启动!旁边的三个都长出一口气,不愧是江南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啊!胖子更是激动,竟是如此玄妙精巧的设计,好想膜拜前辈高人大师,再把机关拆开好好学习研究一下,忍不住催促:“公主快把其它钥匙都插进去啊!”惹来旁边两人不满的各自一掌拍在他肥脸上,把他的脸挤成个巨大的肉包子:“给我对公主尊敬些,催什么!”虽然他们也挺急切的,可啥也没有李珑月重要不是。

李珑月不用他催,气定神闲的将其余金簪依次取下,摸索着送入相应的钥匙孔中。当十二只手中都执有一只金凤凰之后,“咔啦啦——”佛龛竟缓缓转动起来,在几人的眼皮底下,连着观音像一起转进了墙壁里面,而原本朝着墙的一面转了出来——是个神龛,里面供奉的乃是……道家三清!

净照讷讷道:“珑月妹妹,你六叔不是笃信佛法吗?怎会在佛像后头暗藏三清神像?难不成他明面上信佛,实则向道?可他贵为一国之主,信佛信道还不是随心所欲,谁敢管他,没必要如此……掩人耳目吧。”

李珑月沉吟道:“六叔的确崇佛,崇道的不是他,而是——大唐。大唐君王皆以道教为华夏正统,奉之为国教,三清在此,想必正是守护大唐之秘的意思。”说着拳抱阴阳,朝三清恭敬行礼,然后上前去,凤眸流转,细细查看。未几,李珑月轻笑:“原来如此。大唐嫡传子孙拜上:事急从权,还请天尊恕小女子无状。”说着将太上老君手中阴阳扇、元始天尊掌中灵珠和灵宝天尊手持的金光如意都取了下来,然后又拜了拜,看得其他人目瞪口呆:只见过供奉神佛的,从神佛手里拿走法宝的,李珑月还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公主。

“咔啦啦——”三清法宝被取下显然是又触发了机关,神龛再次转动起来,三清神像逐渐又转回里面,先前的观音神像再次出现。神龛没了动静之后,李珑月又将十二支金凤凰一一取回,而那些手掌也随之依次重新闭合,恢复了手捏法诀的原样。若不是全程目睹了刚刚的神奇,简直让人怀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鬼斧神工啊,净照、胡不归和俞章都在心里狂呼,竟有如此厉害巧妙的机关、匠心:琉璃莲花将光神奇的汇聚到佛龛上,霓裳羽衣曲开启观音像的十二只手,十二支凤簪将机关完全启动——这一环套一环,真是只有天定之人才能解开。俞章更是激动地泪流满面,想跪下来膜拜,几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李珑月不舍的环视了一下这曾经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的玉砌小筑,今日这里怕是最后一次有人表演霓裳羽衣舞了,好在它的使命算是完成了。李珑月闭了闭美目,压下纷杂的情绪,下令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