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胡不归指着画中女子发髻间的头饰道，“你六叔画风写意，惜笔如金。临别赠画既有深意，那么画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会是平白无故加上去的。你瞧，画中殿宇背景、乐工伶人皆是寥寥数笔勾勒而已，只有中央跳舞的人儿，也就是珑月你，这从头到脚的佩饰全部工笔描绘一丝不苟，连头发丝儿都是纤毫毕现，嗯，我们来猜一下其中奥妙，这些佩饰你可曾见过？”
李珑月凝视画中人片刻，道：“自然。六婶的头面、珠宝，基本都留给了我，这些首饰都在我手里。”说着扭头道，“开阳、天枢，去把那箱头面搬进来！”又对胡不归三人道，“你们先出去。”没有半点客气。
胡不归早习惯了李珑月的风格；净照是本能的顺从，李珑月说啥都是对的；俞章是木然，跟着胡不归就是。三人两前一后退回楼下。
足足两刻钟，他们再次听到了曲乐声。七种乐器后，是一阵清越的琵琶弦音。
“琵琶！珑月妹妹！”净照兴奋道。昔年在金陵初识，那个青涩少年三公子就被李珑月精妙的琵琶技艺征服；数月前的钱塘湖上，李珑月与钱昱带来的乐师琵琶斗法，更是让他感叹珑月妹妹愈发进益，已臻化境；没想到今晚有幸再次聆听。胡不归只能感慨他运气好，居然听过李珑月弹奏琵琶。只听了几个音，胡不归就已听出李珑月的琵琶技艺是炉火纯青，仙乐风飘，动人心弦、勾魂夺魄。只不过七星官在这首曲乐上的配合上还稍显生疏，初时屡屡重来，在李珑月的引导点拨下，几段之后便默契起来。
俞章不懂音律，只觉越来越好听，凑过来问：“这是什么曲子？好生壮丽。”
净照与胡不归相视一眼，她们演奏的这支曲乐，好几段都似曾相识，但又与世下流行的乐曲词牌不同。胡不归道：“曲乐层层叠叠，交相辉映，非民间所能演奏，当是宫廷乐舞。”
净照道：“我从未在吴越宫中听过此曲。当年出使江南国也没听过。”
胡不归断言：“不是江南国，更不是吴越。江南靡靡，吴越区区，撑不起如此大的气魄来。”
净照不服气道：“那你说是哪里的？”
胡不归道：“珑月既是大唐皇家血脉，此曲当出自大唐宫中。曲风华丽且不失壮阔，有盛唐气象。”
净照道：“秦王破阵乐？”
胡不归摇头：“秦王破阵乐的曲谱我看过，不是这般。此曲华丽之处，虽秦王破阵乐不能及，隐去金戈铁马之气，承转之间，有出世之意；惊鸿一瞥，如见天仙。”
“你俩就别卖关子了。”俞章不耐催促道。
“霓裳羽衣曲！”胡不归与净照同时脱口而出。
“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胡不归念出唐人写《霓裳羽衣曲》的一首诗来。《霓裳羽衣曲》又名《霓裳羽衣舞》，相传是唐玄宗李隆基在宜阳连昌宫外的三乡驿望见传说中的仙山女几山，看到神仙在山上，回宫又梦见仙人相授，醒来畅想而成作；后来又融合了河西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天竺《婆罗门曲》音调而大成。曲成之后，配以乐舞。全曲共三十六段，分散序（六段）、中序（十八段）和曲破（十二段）三部分，规模宏大，气象万千。开元二十八年，杨玉环在华清池一笑百媚生，令六宫粉黛无颜色，李隆基曾亲自演奏《霓裳羽衣曲》相迎。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净照不甘示弱，摇头晃脑也接了一首诗。《霓裳羽衣曲》盛行于开元、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纷纷排演此曲；到了晚唐，又经历黄巢之乱，象征大唐盛世的《霓裳羽衣曲》竟再寻不到完整的曲谱。直到二十年前江南国后主李煜得到残谱，与爱妻昭惠后一起按谱寻声，补缀成曲，终于在南唐宫中再现此曲盛况。金陵城破时，李煜亲手烧毁乐谱，没有让它落入得位不正的赵宋皇帝手中。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感慨之余，胡不归又心下生疑，寻宝就寻宝吧，带上俞章是为了应对机关；可为何要先演奏一曲？难道是事关重大，多几分仪式感才能感动上苍？
殿中，李珑月与七星官的配合越来越流畅，待散序奏罢，就再听不到她的琵琶声，转而由七星官用乐器来演奏。
就在这时，三人忽然听到了警报声。
那是神箭八骑用他们特制的哨子发出来的，音质独特，声音不大却能传出数里远，在静谧的皇宫中听得十分清楚。
“东南角！”胡不归反应最快。很快又是一串哨声，这次是东北角。
“郎中，带和尚和胖子进去！”胡不归唤道。深夜潜入，分头包围，不会是盗贼或隔壁官署听到曲乐之声派人前来探查，只能是官兵或仇家跟踪而来，且人数不会少；人少的话，雷霆雨露直接就带人干掉了，根本不用发出警报。皮郎中没有磨叽，叫了净照和俞章就走。他当御医多年，对这宫中道路环境十分熟悉。打架不在行，躲起来是没问题的。
“小僧不走，小僧要等珑……”净照嚷嚷着。
胡不归走过来道：“我们守在外头，你去保护珑月！”
净照眨眨眼道：“你在外头，小僧在里头？”
胡不归点头。
净照摇头：“不行，那样珑月妹妹会觉得小僧贪生怕死。小僧跟你一起留下。”
胡不归郑重其事道：“今夜会有恶战，我若有不测，你定要保护珑月周全！不要打扰她们，快去！”说完一把将他推进去。
净照踉踉跄跄的被推进大殿，身后的胡不归已与不速之客交上了手。
胡不归挥出伞剑，兵刃相交，伞剑安然无恙，对方的长刀却被弹开去，紧跟着利箭射来，将对手钉死。赶回来的是雷霆，他的一组人两两配合，借助昏暗的烛火抢占瑶光殿院墙上的制高点，不停射杀来犯者。
胡不归问道：“是什么人？”
雷霆道：“打头的像是江湖中人，后边还有，雨露他们在外头策应。”
胡不归暗暗点头。神箭八骑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人虽少却射术高超，雷霆打法强悍适合正面应敌，雨露走位飘忽适合游击偷袭，两人一队防守一队策应，是目下最佳战法。而错综复杂的宫中甬道、高低起伏的宫墙又给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对方的攻击因为冷箭而受制。
胡不归看准时机，突然朝黑暗中大喊：“你们是不是蠢！”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还能临阵骂人？
胡不归继续喝道：“东海盟做法事，惊扰大国师者死！”不等他出手，剑胆已然挥舞大剑冲了出去。胡不归略一思忖，转身走进院门。
净照和俞章都等在殿门口，皮郎中却不见了。他们见胡不归过来，连忙迎上来。净照问道：“外头什么情况，你说什么大国师，做法事？”
胡不归道：“你不就是大国师？”
净照瞪大纯真无辜的眼：“我师父才是，我不……”
胡不归打断他道：“贼人到了，估计是打前站的，暂时进不来。”
净照惊道：“什么，那今晚……不行，我得去告诉珑月赶紧脱身，迟了就走不了了。”
胡不归拉住他，摇头。
净照讶道：“拉我作甚？你都说他们是打前站的，肯定是来抢东西的；东西还没起出来，现在走还来得及！迟了就会惊动旁边的官府，得赶紧走！”
胡不归道：“不能走。”
净照道：“为何不走？等着被人抢吗？”
胡不归突然问道：“你了解珑月吗？”
净照一怔，道：“你别忘了，我四五年前就认识她了。”
胡不归道：“认识就了解吗？你知道珑月为何要一定要来这里寻宝吗？”
净照语塞。这个问题，单纯如他还真没多想，他只觉得能跟李珑月在一起就是最开心事了。
胡不归道：“她要救她六叔。她去吴越，去开封，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救她六叔。在李唐庄，她强行试过一次，只差一点就成功了，为此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六叔就是她的心结。只有解开这个心结，她才会开心。要救她六叔，如今就只有用皇帝最想得到又得不到的东西去换；必须起出宝物，我们才有跟皇帝讨价还价的本钱。你懂吗？三郎！”
净照道：“可……皇帝会换吗？”
胡不归道：“不管会不会，总要一试。”
净照一咬牙道：“好，就算为了她，为了她六叔，我们不走，留下来继续。可升州府衙就在外面，就隔着一条街，这边打起来，那边会听不到吗？”
胡不归望向俞章：“胖子，你来说。”
俞章换上一副专业人士的表情道：“我以俞家大匠师传人的身份告诉你们，不会。就算里头把房子都拆了，外头也听不到。”
净照讶道：“为啥？”
俞章反问：“你阿爹在吴越王宫寻欢作乐，外面的人听得到吗？”
净照歪头一想，道：“好像听不到，出了大殿就听不到了。”
俞章继续道：“不论哪个国家的匠师，设计建造皇城宫殿时最重要的只有三条：其一，规制，大小规模合不合君王身份；其二，安全，好叫外头的人打不进去；其三，保密，里头的人干什么，喝酒还是杀人，外头统统听不到。至于成本、民力，那都是次要的。吴越如是，江南国肯定也是这样，岂能轻易叫宫外之人听到宫中动静。现在看来，大宋只是把江南国宫里的好东西都搬走了，却把宫室封存起来，想必是要留着当行宫用。”
净照道：“那现在怎么办？”
胡不归道：“还在想。”
净照无语。
胡不归道：“无论如何都要给珑月争取时间，帮她把东西起出来。能不能换回她六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有预感，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错过了今天，就会有人来掘地三尺，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尽快拿到东西，我们才有机会脱身，才有谈条件的资格。”
“喵呜……”大橘打断了他们。
小兽立刻炸毛，弓起身子龇牙。
大橘给了他们一个随本喵来的眼神，转身扭着肥屁股朝里走去。
胡不归让小兽留在殿门口，随大橘进殿。
殿中烛火通明，丝竹之声绕梁。
踏进正殿的一刻，胡不归和净照便忘记了呼吸，再难挪动脚步。灯火映照下，佳人起舞，如梦似幻。此刻李珑月盛装华饰，身披一袭霓虹般的舞衣，香肩上笼着月光锦的披帛，从头到脚都是珠玉生辉、宝光璀璨，直如那天上扯了云霞做衣裙，摘了星月当配饰的神女天仙，正随着七星官的协奏轻歌曼舞。宛如游龙，翩若惊鸿，两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这八个字。此情此景，如临仙境，净照面露痴狂爱慕，手捏念珠不住转动以求稳住心神；俞章则用力甩头，腮帮子上的肥肉“啪啪”作响——作为专业人士，他必须要保持清醒，以备垂询；胡不归则站在穹顶之下，忍不住击节相和：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
他曾经不太理解那些耽于享乐、沉迷酒色以致天下大乱甚至亡国身死的所谓无道君主。而此刻，他终于明白陈后主为何因为一曲《玉树**》就不知亡国恨，唐明皇为何要渔阳鼙鼓动地来才惊破霓裳醉梦了：对着张丽华、杨玉环那样的绝代佳人解语花，赏着眼前这般美轮美奂的醉人歌舞，谁还愿意去为俗务费心劳神。换做是他，也宁愿沉醉不醒，为了眼前的女神，死也心甘呐。
散序毕，李珑月示意七星官少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