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珑月就在东南,而且还在江南国的皇宫里。
金陵城的北城墙要长于南城墙,所以从北城墙正中间的玄武门进城一直往南走,和从南城墙正中间的朱雀门进城沿御街一直往北走,两条南北大路是错开的,另有两条东西贯穿的横街与这两条南北大路交会。而江南国皇宫就坐落在两条横街以北、北大街以东的位置,与以前的江宁府、现在的升州府衙一街之隔。
大宋攻灭江南国后,为了弱化金陵在东南的影响,并没有在江南国故地设置节度使-路一级的官署(将天下分为十五路要到二十年后),把原先江南国的皇宫官署府库里的钱粮图册宝物藏书全部搬去开封后,还把江宁府降级为升州。至于皇宫,直接贴上封条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宫女内侍大多遣散,少数被选入开封大内,只留下寥寥数人看守。
常五就是被留下来的内侍之一。四十多岁的他原本只是江南国内廷最底层的内侍,国破家亡没他什么事,宋军掠夺宫苑也没他什么事。自始至终,他都像只蝼蚁躲在角落里,没人管他,也没人害他。等该搬走的搬走,该离开的离开,常五赫然发现,偌大的皇宫,能管他的人居然一个都不剩了。跟他一样被遗弃在角落里的,是几个年纪比他还大、身子骨比他还弱的前辈;至于宫女,更是只剩下几个无家可归、看起来比他还老的嬷嬷。待宫门一关,贴上封条,他们才从角落里钻出来,站在空****的玉阶上,仰望那华美壮丽的殿宇——那里,曾是国君住的地方啊!他们战战兢兢的走上去,推开虚掩的朱门,看着乱糟糟的内殿,御座还在,上头的垫子却都被宋人拿走了。他们几个东看看,西摸摸,若在从前,随意触碰内殿里的物件都是要问罪的。现在不同了,没人管了,国君的座位……嗯,我常五也要坐一坐,享享福。宫里有尚膳监,以前每天都有新鲜的食材运进来,最好的给国君一家,其次是妃嫔,再次赏给宗室大臣,剩下的才按资历地位分给宫人内侍。像他这样打杂的,能有一口热饭吃就已心满意足。他跑到尚膳监,发现仓库里还堆着不少剩下的果菜鱼肉。几顿大鱼大肉下来,人都胖了一圈,晚上就随便找个殿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潇洒。半个月后,留下来的食材被吃得一干二净,他们逍遥享福之余,常五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怎么活下去。宫门被封了,外头有官兵把守、隔壁是大宋府衙,出不去。天无绝人之路,常五发现了一条密道,从密道能直接通到外头一间破败的道观里。常五他们就通过这条密道出宫,去变卖一些宫里剩下的不是特别值钱的物件,宫里的哪怕是普通物件,放到外头都是稀罕物,靠这个他们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坚持了两年。直到几天前,在出手一件玉壶时,他被人盯上了。那伙人跟踪他到密道,打算黑吃黑。就在常五即将死在他们手上的时候,那几个凶徒突然倒下了,被人从后面一击毙命。
出手的是大锤。休养了几个月,手法竟愈发凌厉。
烛火中人影跃动,有如幽灵。常五以为是鬼,磕头求饶。
“宫里居然还有活人。”李珑月没有杀他,而是让他带路。这条密道是进出皇城的三条密道之一,李珑月作为皇室核心成员知道其中的两条,这是两条中比较宽敞也相对好找的一条。
看清楚李珑月容貌的一刻,常五惊呼:“郡,郡主!”
李珑月不认得他,只道:“是,我回来了。”
常五伏地痛哭。李珑月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李珑月。当年他触了贵人霉头被处刑,若不是路过的李珑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早已被活活打死。从此以后,他就把这位神仙一样的东平郡主当成恩人。金陵城破后,有人说东平郡主被宋军抓走,他还偷偷痛哭一场;后来听说当时李珑月根本不在城中,高兴得偷了两坛子宫中酿制的米酒来喝得昏天黑地。此时此刻能再见恩人,自是喜极而泣。
俞章被允许同行,正跟着胡不归走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还不时用手东碰一下西摸一下,低声道:“这密道不是一次建成的,应该翻修过。要说宋人也是蠢,这么大一条密道都发现不了。”
净照道:“那是,要是我们吴越来修,保管谁都找不到,除了小僧。”
胡不归跟俞章不约而同的给他一记鄙视。胡不归道:“东西都带齐了?”
“放心吧,都带齐了。”俞章拍拍背囊,看了眼跟在李珑月身边的七星官。她们每人都背着一个包裹,包裹之外还带着各自的乐器。“大半夜的,她们不会是要跑去深宫唱曲吧?”俞章面露惶恐。
胡不归是知道李珑月的打算的。两人在前来途中早就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想清楚了,尽管他对她最后的计划并不赞同,可还是义无反顾的决定陪她走下去。
至于小兽,胡不归压根儿就没让它进地道。地道逼仄,气氛紧张,它与大橘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极有可能冲突起来,有大橘探路,他就给它指明了皇宫的方向,让它自行进去。不会有人在意一只小兽的行踪。
钻出密道的一刻,除了李珑月他们这些江南国宫中生活过的,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倾江南国三代国君建造的皇城宫殿,果然如李煜词中所写: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此等华美盛景,难怪李煜会不识干戈,只会垂泪对宫娥。
勤政殿、朝堂、小殿、**殿、武功殿、内殿、寿昌殿、柔仪殿……李珑月神情忽悲忽喜,这里曾是她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承载着她十几年人生的无数记忆,无论快乐的、难过的,总归终身难忘。如今故地重游,却是人去楼空满目凄凉,怎能不让她心情激**。李珑月强自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忍着眼睛酸涩的泪意,带他们走过一座又一座殿宇。常五不知从哪找来个气死风灯,提着走在最前头,能够为东平郡主效力,是他毕生的荣耀。
胡不归注意到,唯独柔仪殿,他们没有进去,只是匆匆路过。后来他才知道,柔仪殿是小周后居所。最后,李珑月带领众人来到瑶光殿前。李珑月停下来,眼中含泪。瑶光殿,是她六婶,也就是昭惠后的寝宫,见证了李煜夫妇曾经的完美爱情,也是昭惠后至死都不愿向外的地方。昭惠后薨逝后,这里成了李珑月的伤心地,每每触景伤情黯然落泪,逐渐便不愿再踏足。可如今,为了救六叔,为了解开那个秘密,她再一次来到这里。近乡情怯。
神箭八骑分成两队,散开守在外围。大锤和剑胆一左一右上前推开宫门,入内查探。大橘从李珑月怀里跳下来,奋力窜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又从树枝上跳到院墙上。
“你们都留在殿外。”李珑月稍作缅怀,稳定了下翻涌的情绪,便留下一句话,带着七星官往殿内走去。
净照要跟过去,被皮郎中拦住:“阁主说了,我们都留下。”
净照着急道:“小僧不是外人。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个……”
皮郎中道:“你有事阁主也不会有事。阁主在这里长大,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
俞章把胡不归拉到一边道:“阿芷的事情是我没考虑周全。这个给你。”说完解下背囊,从里头抽出一个物件来递过去。胡不归接过一看,竟是当日损坏掉的伞剑。俞章道:“从里到外都修过了。除了能刺能挡暗器,还能……”说着压低声音,把伞剑的妙处一一说于他听。
皮郎中把常五拉到一边,问他宫里还剩下多少人,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常五不敢隐瞒。他在宫中四十年,自然认得这位当年名震金陵、医术跟脾气一样牛逼、一根银针就能让人死去活来的皮御医。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尽管有神箭八骑在外围警戒,胡不归依旧生出一丝警觉来。净照在一旁默默诵经,看起来也有些不安。再看小兽,已窜到不远处的宫墙上竖起耳朵转动脑袋。
不久,开阳星官走出来,请胡不归、净照跟俞章三人进去。三人毫无异议地跟着走,却被带着绕过正殿,经抄手游廊去了后面的一处花园,花园里矗立着一座似亭似台的二层白色小楼。动听的曲乐声正从小楼二层飘下来。几人拾阶而上,胡不归伸手摸摸台阶旁的栏杆,原来整栋建筑是以汉白玉所筑,栏杆上雕刻着精美的龙凤祥云、琪花异卉——胡不归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雕栏玉砌应犹在,原来就在这里!
上得二层,但见里面烛火通明,七星官各持乐器、分别占据一角。曾经富丽堂皇衣香鬓影的宫室,如今只余清冷萧疏。李珑月站在主位的长案前,那里曾摆着六叔的御座和六婶的凤座,他们曾无数次在此鉴赏书画珍玩,或者用晚膳、欣赏歌舞。长案上铺着李煜送给她的那幅画卷,从黄妃塔中取出来的那半把钥匙则压在画卷上。李珑月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我有预感,东西就在这里。”
净照道:“可是怎么取出来呢?呃,小僧就是好奇想看一眼。”
胡不归走上前道:“可曾遗漏了什么?”说完再次望向长案上的画卷。
李珑月环顾四下,道:“当初六婶就是常在此处歌舞,就像月宫嫦娥降凡尘一般。”
胡不归心中闪过一丝光亮,忽然道:“等等,你是说,你六婶,昭惠后,在此亲自跳舞?”
李珑月美目泛起柔光,怀念道:“六叔抚琴而歌,六婶振袖起舞,夫唱妇随,天作之合。”
胡不归突然走到长案后,在李煜曾经坐过的地方站定,对李珑月道:“你转过来,往中间挪几步。”李珑月秀眉一挑,你个小蛮子竟敢指挥本公主,不过想了想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待她站定,胡不归看看她,又看看画卷中的女子道,“做与画中一样的动作。”
李珑月尽管很不习惯被人支使,但还是依样折腰翘袖,螓首微扬,摆出一个与画中人一样的舞姿来。
净照当即看呆,满眼直冒星星。
“不对,不对,少了点什么。”胡不归喃喃自语。
“喂,哪里不对了?不就是这个动作吗?”净照跑过来指着画中女子道。
“你走开,别挡着。”胡不归一把推开他,一寸一寸的对比起来。
李珑月曼立在那里。此时此刻,这尘封已久的玉砌小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美好时光,她仿佛变成了当时的女主人,身着霓裳,翩翩起舞。而丰神如玉的胡不归则在她的恍惚中变成了此间的男主人李煜一般。怔忪半晌,她方朝立在古筝前待命的天权星官使了个眼色。天权星官会意,朝其他星官打出手势。
弦音响起,瑶光殿里传来乐声。先是几声轻快的笛响,接着是浑厚的鼓点,继而琴瑟交错,箜篌切切,还有筝鸣笙响相和。
胡不归跟净照都通乐理,很快就听出是七星官在用各自的乐器调音。
伴随乐器的节奏,李珑月轻舒双臂,广袖一扬,柳腰款摆,妙舞蹁跹。
胡不归眉头紧锁,仿佛就要抓住最关键的一点。伴随曲乐和李珑月舞动的身姿,那个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在他脑海中炸裂!
“是了,是它!”胡不归朝画中女子发髻间重重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