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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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醒了,身子随床板微微摇晃,似在舱中。他定了定神,确定身上无恙,才翻身起来,走到舱边,拉开木窗。咸湿的海风灌入舱中,船正在海上航行,劈波斩浪,天际灰蒙蒙的,难辨远近。拉上木窗,胡不归清点了下随身物品,发现都在,连俞章给他的伞剑都被搁在桌上。

回想当日,他是在问及当年胡家与东海盟联手策划的那件事,胡家到底得到什么后被袭击的。他看得很清楚,听到此问,大伯和二叔公的面色都变了。说明他们一定知道当年旧事,甚至曾参与其中。当时离他最近的,除了他二人,就只有十七叔。十七叔,十七叔,神出鬼没的十七叔!“十七叔,十七叔!”胡不归突然大叫起来。

舱外传来进宝的声音:“公子,你醒啦公子!我们在呢!”

拉开门,放招财进宝进来。“我等为何在此?东平郡主在船上吗?我阿爹呢?净照和俞章他们呢?”胡不归一口气问道。

招财这才告诉他,那天他俩等在竹林外,也被人制住了。来者都是黑衣武士,武功很高,却没有为难他们,等胡不归被人从竹林里抬出来,就被押着一起上了船,不是李珑月的凤凰五舰,而是另一条停在海边的大船。船上的人看着都像北方人,说的不知哪里的话,他们听不懂。至于俞章,在胡芷汀被掳走后,他就失魂落魄的。现在跟怒爷爷呆在一起,经常一个人跑去看着大海发呆。

胡不归一颗心直往下沉。当日他去找隐宗,就是为了解开最后的两个谜团。一个是自己的身世,另一个则是传国玉玺的下落。他知道李珑月并未拿到玉玺,当日从瑶光殿玉砌小筑的神龛机关里拿到三件法器,老君阴阳扇上绣的其实是机关阵图,金光如意拆解开来得到了另外半把钥匙,而那颗灵珠费了他们几人许多脑筋才参详出来,用光照射灵珠投影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剖璞还需牛刀……事后想想,南唐小朝廷即便得到玉玺,也断不敢将这等重宝藏在宫殿中。玉玺既不在金陵宫中,再加上之前有人暗中推动吴越和江南国联姻联手对抗中原一事,他大胆推测,玉玺应当就在吴越,否则吴越没有本钱去跟江南国讨价还价。而玉玺藏匿之地,一定与参与甚至策划推动了四十四年前胡长安与阿爹、十九年前珑月与阿芷两次交换事件的胡家有莫大关联!当年曾祖胡进思致仕,很是蹊跷的把两个儿子分开,一支出仕,一支避世。出世自不必说,避世又所为何事?仅仅是为了延续香火吗?再想起那条隐秘的山中小道、隐宗避世所在的位置,胡不归越发笃定,隐宗隐宗,大抵便是为了守护什么才甘愿避世!如果出手弄晕他的真是十七叔,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现在最牵挂的还是李珑月。他曾与李珑月约定等他十天,如今他没有按时返回明州海边,又要与她就此错过一段时间,白白便宜了净照那没节操的小和尚。

胡不归走出船舱。

“参见少主!”舱外响起震天的高呼。

胡不归一惊,少主,我吗?打量众人,好家伙,一水儿的精壮大汉,看块头简直要比雷霆、大锤、剑胆还要能打。胡不归没有慌乱,只淡淡道:“尔等是谁?要去何处?”

为首大汉上前道:“回少主,我等是奉命南下接少主回家。要去何处,少主到了便知。”

胡不归忽然道:“你不是汉人。”

大汉粗犷一笑:“我等皆是契丹儿郎!”

胡不归先是一惊,旋即狂喜,契丹,竟是契丹!我与珑月,看来注定会殊途同归,终究是有缘!

李珑月醒了。得到李煜在七月初七生辰那天被皇帝赐毒自尽的消息后,她当场昏厥,大病一场,仿佛灵魂被抽走,一直身子康健甚少生病的人,竟病得极为凶险,半月未能下床。这半个月,胡琮和天香衣不解带的悉心照顾好不容易寻回的亲生女儿,净照也日日守在李珑月的房门外,却被七星官所阻拦未得入内探视,只好在院中诵经祈福,祈祷李珑月早日走出心魔。除了父母和近身伺候李珑月的几人,李仲寓是唯一一个被允许入内探视的。可他只来了三次。三次之后,李仲寓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十天后,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李仲寓拿着一本文册出来,命人即刻加急刊印、免费发放。

几天后,一本名叫《邪皇传》、署名“板砖大龅牙”的奇书便在大辽南京道流传开来,此书极尽黄暴,刻画了一个从卑微小吏开始发家的腹黑家族,三代人贪婪、阴险、卑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求权势不惜去当五姓家奴,什么兄弟、女人、亲族,统统都能出卖,后来靠欺负孤儿寡母篡位当上皇帝,篡位者最后又被自己的亲弟弟毒死。新君即位,比兄长更加不堪——闷杀前朝小皇帝、霸占皇后,心情不好时就叫被俘国君和降臣的妻女入宫侍寝,还恬不知耻的让画师把场面画下来,制成屏风立在宫中欣赏。其亲族子侄,或被毒杀,或被逼死,罕有善终。每逢被俘国君及世子生辰,便随意毒杀一人。为证明武功,四处征伐,搜刮民脂民膏;为粉饰太平,搜罗天下书刊,名为编书,实则毁书、改史。五年后,此君穷兵黩武,挥师西征,被敌人射中菊心,喷粪而亡。其子孙或疯癫、或不举,被异族打下半壁江山,俯首称臣苟延残喘。一经问世,此书便风行南京道大街小巷茶楼戏馆。大辽素来不禁文字,且经有心人解读,硬是将此书按到大宋赵氏身上,更是受到大辽贵族朝臣热捧,短短数日便被抢购一空;后来实在没法白送了,定了十文钱一册,仍是再三加印。

李珑月读了此书,病就好了大半。

“阿兄这一手还真是釜底抽薪。”李珑月坐在廊下,一身孝服,鬓边簪着朵白花,病得有些风吹倒的楚楚可怜,好在憔悴的小脸上终于又有了些血色。

来探望的李仲寓道:“听到父亲死讯,悲痛之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离开父亲,不再是江南国世子,我该如何活?大哭三场后,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我。过往的一切都已随父亲消逝;而我,终于能完完全全的做回自己。我哭了三场,想了三天,什么时候是最快乐的。有两件事——一件,是跟你在一起,同你说话、玩耍,同窗共读、被你捉弄,跟着你溜出宫去,看你闯祸……”

李珑月笑了,一双黯然的美眸重新放出灵动的光彩,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他叫她胖月亮,她叫他芋头哥,两小无猜,兄妹情深。

“另一件就是偷偷写话本子。”李仲寓眼中早已没了在开封时的颓唐、迷惘和谨小慎微,取而代之的是炯炯神采。“特别是当我知道原来父亲竟也偷偷藏了一本来看时,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李仲寓,不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庸人,我写的东西有人爱看,连父亲都爱看。我,可以叫人高兴,叫人痛快,受人追捧。”

李珑月微笑:“阿兄从来不是庸人,只是凡人不识阿兄妙处罢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六叔也爱看,那本书还是我偷偷放到他书案上的。”

李仲寓瞪大了眼道:“原来是你!我当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把那等黄暴粗鄙之物带进宫去,原来是你!”说着就笑起来,发自内心的快乐。

李珑月挑挑眉毛:“意不意外,惊不惊喜?要说阿兄这笔名起得也当真恶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落魄不第的穷酸书生为了赚稿费填饱肚子才胡乱写的,谁能想到这本尊是如此的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李仲寓道:“金陵人吃得精细,来点儿野味才喜欢。如今话本子在辽国一炮打响,我还会接着写下去。我算是找到人生方向了,你呢?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既已猜到玉玺在哪,为何不去取出来,再带上大辽,狠狠闹上一回?”

李珑月道:“旁人不知,阿兄还不知吗?我从无争夺天下之心。天下动**已久,百姓苦难多年,再经不起折腾了。赵宋虽得位不正,可这乱世,终究还是要结束在赵宋之手。不过,机会来时,我不会让赵光义好过,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

李仲寓道:“南有交趾、大理,西有吐蕃,北有汉国、大辽,海东还有高丽、日本,赵宋离大唐还差得远。”

李珑月道:“余者皆不足虑,唯有大辽,是悬在赵宋头上的一把剑。剑拔出来,就不那么可怕了。”

李仲寓似有所悟:“你不把玉玺取出来,就是想……”

李珑月道:“玉玺只有我能取出。下落只有我和胡不归知道。而我们,都与大宋不对付。我就是要让皇帝得不到,偏又知道我是唯一能取出玉玺的人。他若是善待百姓当个中兴之主,我且让他当他的赵官家;他若是横征暴敛胡作非为,那就别怪我把东西拿去给大辽。论正统,大辽曾得大唐册封,可比他这篡位来的名正言顺的多。至于大唐……”她顿了顿,“不过是有些人拿来追名逐利的幌子罢了。至于我,虽然不是不想复兴大唐,但我梦想中的大唐是繁华盛世,如果为了复唐妄动刀兵,得到的江山也会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那又有什么意思?倒是如今的辽国,仍然奉大唐为正统,沿用唐律。我那义姊和姐夫,也可算得一对明君贤后,他们还有意让我做太子的老师——隆绪那孩子也是个可教之才。我想着契丹虽为异族,却不同于匈奴、羯、氐之流的一味野蛮弑杀,倒不如以我华夏礼仪教化之,在辽地另建一个大唐。”

李仲寓点点头:“胖月亮自来虽然行事跋扈恣意,咳咳,还挺凶残,本性却是慈悲,心地纯净无垢。父亲说过,你其实赤子心肠,胸怀大爱。”

李珑月想起六叔,又是一阵伤心,低声问:“阿兄不怪我没立即为六叔报仇?不怪我……害了六叔?”这些日子她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东海盟根本不曾帮她给赵光义传话用李煜交换玉玺,他们甚至暗中推波助澜陷害了李煜,目的就是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跟赵宋不共戴天,最终定会拿玉玺去跟东海盟合作起事。

李仲寓摇摇头,将手搭上李珑月肩头,认真道:“你当了解父亲的心意,便是让你平安喜乐的生活,而绝不是让你堵上身家性命为他报仇。什么害了他的话更是无稽之谈,切莫再提,是那窃国小人容不下父亲,妹妹又何必自苦?父亲母亲在天之灵都在看着你,他们定是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快乐可爱的小珑月。”

李珑月握住李仲寓的手:“我已着人去守着懿陵。阿兄放心,日后我定另寻一处好所在将六叔六婶合葬。至于那窃国小人,”李珑月咬牙,美眸里闪过戾气,“那厮分明不懂兵事,却爱事事指手画脚,且生性多疑,不会用人不疑,还做着收回燕云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我们在战场上收拾他的日子不会太远!”

李仲寓摸摸她的头安抚她的情绪,试着转移话题:“话说那胡不归到底是什么人?一去又没了消息。”

李珑月道:“他会回来的。”

李仲寓道:“也是,他钟情于你,又岂会叫净照独占便宜。”

李珑月眨眨眼:“阿兄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一个人吗?”

李仲寓沉思片刻,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胡不归来到岸上,在驿馆歇息。

闲来无事,看见房中书架上零零散散的摆着若干书册,便随手翻看,最后拿起一本,津津有味的看下去,正是《邪皇传》。

两个时辰后,招财送来飨食,只听胡不归拍案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下将趴在柜子顶上睡白日觉的小兽惊醒。

招财见状,上去瞄了眼,小声道:“公子,这书可是最近大辽最流行的话本子,能识字的人手一本,茶楼戏馆都在演,火得不得了!”

胡不归将书册往桌上一拍,怒道:“它是火了,你们忘了四老爷留下来的几十个天坑吗?乃公初来乍到,本打算定个小目标,开个书馆,写写话本子,先赚个几千一万贯的;待打出名气,便可在大辽立于不败之地。这倒好,我们没到,生意却被人抢了。看看这名字,板砖大龅牙,又是这个板砖大龅牙!当初在吴越,就是他跑来跟我抢生意;乃公到了大辽,这厮竟也厚颜无耻的跑来别苗头,写得还愈发粗鄙不堪,连乃公都看不下去了。”

招财心说刚才还看你读得津津有味,嘴上却道:“听说辽人粗鄙,就好这口。”

胡不归胸中战意满满:“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我已是没爹没娘,断不能再叫人断了财路。叫上怒爷爷跟胖子,砸场子去!”

一年后,大宋挥师北伐,克太原,灭汉国,再攻大辽,决战燕京高梁河。辽军出奇兵,宋军溃败,君失臣,兵失将,凡行在服御宝器,尽为所夺,从人宫嫔皆陷没。宋主惊惧不能骑,乘驴车乔装出逃,身中两箭:腿上一箭刻:东平郡主送你瘫痪在床;腚上一箭刻:乐天公子送你从此不举。既黄且暴,宋主气血攻心,晕厥不醒。宋军各部以为上薨,寻立武功郡王。武功郡王因此受宋主申斥,愤而自刎。

再次年,净照前往开封探视钱王,离奇暴卒。宋辽战事再起。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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