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书斋。
徐铉把自己关在书斋中已有半月。两层挑高的书墙和三根巨大的书柱上摆的藏书更满了;连那张巨大的书案上都堆满了书卷。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自打皇帝命人拿着钱昱的画来,让他想清楚了再画一幅东平郡主的画像后,徐铉就告病在家,埋首其间,充耳不闻朝野事,只想早日将《说文解字》审校完毕。
忽然间,烛光闪烁,暗香浮动。
徐铉抬起头来,无奈道:“下次大大方方来见便可。老夫那几个仆人年纪大了,经不起敲打。”
来者现身道:“徐公这书斋可比某的龙宫强多了。”
徐铉微微色变,没想到来者是他。起身,四目相交。“哎,你胖了。”他道,“这身段,倒是沉不下去。”
来者正是大先生,闻言道:“你也老了。伴君如伴虎,此君比彼君难伺候太多了吧?”
徐铉道:“某终日编书,无欲无求,心静自然平。”
大先生道:“想当年你我与盟主、三大上君一同扶保文献太子,本想开创不世基业……”
徐铉接口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你来,定没好事。”
大先生道:“我只是来看看,东海盟赫赫天君,尚能饭否。”
徐铉道:“某从不食路边摊,饭嘛,还有几年好吃。”
大先生道:“我来,是有一事要说于你听。”
徐铉道:“某很忙,没空叙旧。”
大先生道:“你得意弟子的,也不听?”
与此同时,大内。
赵光义一掌拍在案上,掌边就是那幅徐铉亲笔所画的东平郡主像。徐铉当世大家,他的画艺,自是又比钱昱精湛多了,加之他又对李珑月熟悉了解得多,于是他笔下的李珑月简直可谓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了。可此时的赵光义早已无心欣赏,王继恩,弥德超,两个混账草包的狗奴才,居然一败再败损兵折将,初见规模的大宋水师经此一事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战力。虽然暴怒之极,赵光义却并未立即处分王继恩和弥德超,甚至把水师的事情都给压了下来。因为这事一旦曝光,那就是大宋莫大的耻辱,是他这个皇帝的耻辱!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也是朝廷上下都无法接受的——堂堂大宋,一位都知、一位都监,数千水师、上百条战船,居然败给一个前朝余孽,还是个小小女子,不仅那至关重要的宝物没拿到、水师损失惨重,还让她大摇大摆的跑了。
侍立在侧的陈都知快速瞟了他一眼,趁皇帝喘气之机,小碎步上前。
赵光义看到,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说!”
陈都知道:“说起这明月公主,臣忽然想起一事。当日在李唐庄——”
赵光义一下来了兴趣:“李唐庄又怎么了?”
陈都知道:“当日在李唐庄中,那明月公主曾下令杀人。臣有一个手下侥幸逃过一劫。后来李唐庄上上下下都换了人,他曾对臣提过一嘴,说什么明月公主临走时,陇西郡公曾口占一首词赠予明月公主。”
赵光义闻言一惊,如此紧要之事,王继恩为何不报?大步走到陈都知跟前,一把将他弯下的上半身提起,盯着他道:“什么词,给朕念来!”
陈都知战战兢兢道:“臣的手下愚钝不识字,只约么记得有什么春花秋月,什么向东流的,其他都未曾记住。”
“未曾记住?废物!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赵光义面容狰狞,一脚将他踢开,“徐铉,去叫徐铉来!”
陈都知匆忙去了,用袖口遮住嘴角的笑意。王继恩啊王继恩,两次让明月公主跑了,还隐下此等紧要关节,看你还能蹦跶多久。
就在这时,有内侍手捧信筒匆匆奔来,口中喊道:“李唐庄出新作啦,李唐庄出新作啦!”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信筒飞出,被陈都知稳稳抓住。
陈都知带着那内侍进殿来。
赵光义一把抓过信筒,拆开,抽出正本,抖开,铺在案上,念起那首《虞美人》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一边看,内侍一边说,说陇西郡公在庄中大摆宴席,命人传唱此词等等。
“啪!”赵光义又是一掌拍下,“好个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好个问君能有几多愁,好个李煜!他这是在说日子过得不快活,要叫天下人都知道他过得不快活!他不快活,是朕害的,是朕叫他不快活!写词发牢骚,说朕对他不好,说朕是昏君!好你个李煜,真真是胆大包天!”看到旁边的东平郡主画像,又道,“一个个都胆大包天!”等等,春花秋月,向东流?难道这首词才是玉玺下落的关键所在,而他早已透给了他的宝贝侄女?赵光义不由恶向胆边生。
所有内侍都吓得伏倒在地。
“传朕的话,谁敢传唱,斩!”赵光义怒吼,“去,把徐铉叫来!把卫王也叫来!”
书斋。
徐铉听大先生讲完海岛一役,长叹一声道:“这丫头啊,还是这般胡来。想来郡主的意思,让圣上用陇西郡公交换宝物。呵呵,某的身份,倒是最适合去做此事。”
大先生怪异的笑了下:“天君可别忘了当年与盟主的约定。”
徐铉道:“某自不会忘。可你有没有想过,她真的拿到那件宝物了吗?”
大先生吃了一惊,这话从徐铉口中问出,自不会是玩笑之语。
徐铉道:“上岛之前,她去了何处?”
大先生道:“金陵。”
徐铉道:“你会把事关天下的至宝藏在宫中,许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吗?你就不怕被人拆了宫墙掘地三尺找出来吗?你们啊,还是不了解她……”
大先生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如果一切都是李珑月故布疑阵,那这丫头也太狡猾、胆子也太大了!
就在这时,家仆来报,说宫里来人了,宣徐铉入宫,很急。
徐铉道:“该来的终究要来。”
大先生着急道:“你打算怎么说?”
徐铉移步往外走去:“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某为东海盟做的最后一件事。此事一了,不管结果如何,某与东海盟再无瓜葛。”
半个时辰后,皇帝书房中。
赵光义让人把徐铉绘制的李珑月画像和一只瓷瓶摆在徐铉面前,对他道:“你跟卫王同去李唐庄,告诉李煜,别怪朕没给他机会,两样东西由他去挑。他若识相,就将那东平郡主招来,朕绝不会亏待!”
赵德崇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盯着李珑月的画像,忍不住劝道:“父皇,这似乎是大辽明月公主,不是什么东平郡主。”
赵光义怒冲冲瞪了他一眼:“是明月公主,那个强闯李唐庄、还带你去河东的明月公主!但也是江南国余孽东平郡主!”
赵德崇默然垂首,极少见父皇如此失态。他也终于明白当初明月公主为何不顾一切的要救李煜,心里有些感佩。
赵光义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收起情绪道:“朕非刻薄之人,纵是罪大恶极,亦会给他机会。怎么选,有没有思过悔悟之心,就看他自己了。”
徐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臣,领旨。”
赵德崇跟着走了。
看着长子恭敬而隐忍的退出殿外的身影,赵光义忽然又感到了一丝陌生和不安,这种感觉自从儿子被劫走又回来后就时隐时现,不过这感觉旋即又烟消云散。他是皇帝的儿子,纵有想法,又岂能逾越家国礼法?儿子大了,是该给他寻个良家女定定心思了。朕是皇帝,这世间最美的女子就该归朕;你想要的,等到你当上皇帝再说吧。叫赵德崇同去,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敲打一下这个有点开始不受掌控的儿子。至于李煜,赵光义想着就凭他那一贯软弱怂包劲儿,连妻子受辱都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肯定会屈服,乖乖把东平郡主给招来,自己很快就可以坐拥江南第一美人和传国玉玺了。赵光义做着这个美梦,之前的怒气一扫而空,竟生出几分窃喜和飘飘然来。
大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停在李唐庄前。
赵德崇终于再次进到李唐庄中。与上回相比,庄子里的仆役庄丁都换了,杀过人、浸过血的地方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才入庄门,就听到有人在唱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赵德崇停下脚步,意似痴,心茫然。
徐铉也停了下来,微微昂起头,目光仿佛要穿过庄舍,穿过树林,飞回千里之外的金陵城,重温昔时旧梦。“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几多愁,几多愁……”
“徐公,徐公。”两个内侍在后头各叫了一声。他们一个是皇帝的心腹,一个是陈都知的心腹。
“啊,哦。”徐铉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徐公,稀客,稀客啊!啊呀,卫王也在,请请请,里面请。”李煜亲自迎了出来,盛装华服,意气风发,不等徐铉施礼,拉起他的手就往里走。
“徐公,莫忘了正事!”看到李煜的神色,内侍总觉哪里不对,偏又说不上来,只能再次提醒徐铉。
李煜突然转过来道:“几位中使,不进来喝杯水酒?”
内侍连忙辞谢,说等在外面就是。
李煜拉着徐铉和赵德崇进了正堂。堂中丝竹婉转,几个姬妾正在吟唱词牌。见到徐铉和赵德崇,众人纷纷停下来施礼。“尔等继续,今日只有词牌,不论身份!”李煜洒然一摆手。
赵德崇有些发懵,父皇在那里大发雷霆,李煜却在此欢天喜地。
徐铉道:“郡公,老夫此来……”
李煜笑着打断他:“徐公,许久没听到此等江南靡靡之音了吧?”
徐铉看得出来,李煜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可他为何这般开心?难道他已知道李珑月在孤岛设伏、大破水师、再次脱身之事?若是知晓,说明他与李珑月之间仍能互传消息。李唐庄防范如此严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李煜把徐铉和赵德崇请到主座,主动为二人倒酒。赵德崇有点局促,李煜再怎么说也是长辈,连忙起身客套。“李仲寓”在一旁作陪。
酒过三巡,李煜忽然道:“今日此曲,当为绝唱。”
徐铉亦道:“情到深处,莫过于此。”
赵德崇希望自己当场醉倒,好不再看到后面发生的事。可他不但没醉,反倒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纠结;越纠结,越不忍。
李煜忽然道:“拿出来吧!”
徐铉一怔。
赵德崇忽然摸出一把匕首来。旁边的“李仲寓”吓了一跳,正要动作,就见赵德崇把匕首倒转递给李煜道:“抓我当人质!”
李煜一下就明白了。徐铉的酒也醒了。“李仲寓”有点难以置信。
李煜没有接,只道:“当日既然未走,今日何须折腾?”
赵德崇沉声道:“父皇他……”
李煜道:“我已知晓。”说完望向徐铉。
徐铉无奈道:“请郡公借一步说话。”
李煜起身。小周后似乎感应到了异常,眼泪突然直流下来,哀切叫了声:“夫君!”
李煜看着她,目光中满含着歉意和怜惜,十几年了,自己到底也是亏欠了她:当年的不堪往事,对自己来说是风流,于她却是名誉扫地,哪怕做了继后也一直有些抬不起头;来到开封这囚笼更是连累她吃苦受辱;如今诀别在即,竟是没有时间与她好好告别,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善自珍重”。
四人各怀心事的来到书斋。
徐铉取出那副画来。
李煜接过,打开。画中,他的宝贝侄女儿正一脸娇蛮跋扈又天真无邪的对他着笑呢。他一向最喜欢她的明艳张扬朝气勃勃,不由微笑赞道:“徐公手笔,神乎其神。官家是想让我交出东平吧?”
徐铉默认了。
李煜又道:“我有多看重东平,徐公应该晓得。徐公以为,我会把唯一当成女儿疼的人给招来吗?”
徐铉不语。他自是清楚,李煜对李珑月甚至比亲子李仲寓还亲厚宠爱。
李煜望向赵德崇:“若是卫王,当如何做?”
这一刻,李煜全然不似往常般唯唯诺诺,举手投足,尽显君王气度。
赵德崇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煜道:“卫王善意,某都知道。国有卫王,幸甚至哉。可惜你父皇不会容我活到他百年之后。”他望向徐铉衣袖,“一并都拿出来吧。”
徐铉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那只瓷瓶来。这位旧主,其实一直都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原本做个守成之主绰绰有余,只可惜生不逢时,运气实在不好。
赵德崇伸手来夺。他当然知道瓶中装的是什么。父皇的意思,李煜要么遵命,要么去死。他从未像此刻般不想李煜去死。李煜虽是亡国之君,可他从未作恶,且才名满天下,如今对大宋也毫无威胁。他想不明白,父皇为何对他如此厌恶、忌惮。李煜若死,明月公主定会伤心难过,而他身为皇长子,未能劝谏父皇宽恕李煜,将来有何面目再见伊人?
李煜自不会让瓶子被赵德崇夺走。拿到手的一刻,他还不忘扫了眼瓷瓶的质地花纹,颇为嫌弃道:“大内器物,粗鄙至此,竟似是坊间庸医所用。”
赵德崇只觉耳根滚烫。
他们不知道的是,瓷瓶原本的主人确实是出没于开封坊间,凭一手出神入化的毒术得到了赵光义的赏识。
李煜看着画卷上明艳可爱、栩栩如生的女孩儿,眼中尽是温柔慈爱,叹息着:“当日不走,是怕祸及族人;事后想起,很是后悔,辜负了她一番心意。世间女子,或为亲族,或为子孙,或为情郎,至情至性不畏生死者又有几人?十几年前我负了结发妻子,引为生平最恨;如今却是又要辜负她爱逾亲生的珑月……”
“珑月,原来她叫珑月!”赵德崇暗自狂喜,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他要一辈子将这个名字珍藏在心中。
“吾今心愿已了,心中再无牵挂。想用我来威胁珑月……呵,呵呵……”李煜冷笑,目光倏然变得凌厉,猛地转过身去,拔掉瓶塞,仰起脖子,将整瓶药剂倒进嘴里,“贼子,休想!”
“郡公不可!”赵德崇与“李仲寓”同时失声大叫。
徐铉抬头望天,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