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二百一十五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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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怒爷爷在一旁鼓掌大赞。他想不明白好好的阿芷丫头几日不见怎么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早就忍不住要大嘴巴抽她了。

胡芷汀鼓起勇气,梗着脖子:“我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管!”

那人这才想起什么,一把扯掉嘴边的胡须,露出清清爽爽的面庞来,竟是胡芷汀的二姐、一直在帮忙安顿胡家宗堂的胡棉。“只要你还姓胡,我就还是你阿姐,我就管得!你若执意要去开封,我胡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说着拔出刀来,“阿爹英雄一世,尸骨未寒,我便替阿爹清理门户!”

净照悄悄对胡不归道:“你阿姐好生霸道。不过她说得没错,换作小僧,也不会让自家姐妹自荐枕席送上门去给人做妾。再说她想去开封,定是要借皇帝之手对珑月不利,万万不可遂了她的意。”

胡不归还能说什么?阿芷啊阿芷,珑月与你无冤无仇,她也不曾做过任何于你不利之事,倒是你屡屡针对她,你不过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事到如今居然还想通过委身皇帝来报复。可这些话,他没法说出口,当面不给她留半点颜面的事他做不出来……多亏四姐此刻现身,当场喝破她的糊涂念头正好。

见胡芷汀仍未明悟,胡棉道:“阿芷,你也不想想,轻易自己送上门的东西,哪个男人会珍惜?就算你去了,皇帝会见你吗?会为你做什么吗?他就算一时兴起,用完你,也只会一脚踢开,把你当个玩物。你真是又蠢又天真!”

胡芷汀低声挤出几个字来:“只要能让小乌龟回心转意,我什么都愿意做。”

胡棉心头一酸,这傻丫头啊,胡不归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吗?有必要一心倒贴轻贱自己吗?嘴上却道:“罢了罢了,打不死你个执迷不悟的蠢丫头!”

胡芷汀却忽然大声道:“何况我不是胡家人,我是东平郡主,文献太子嫡女!”

李仲寓一脸惊悚见鬼的觑着胡芷汀,江南国都亡了,竟还有人来攀龙附凤冒认皇亲?他可没有这么不知所谓自轻自贱的堂姐妹。

“就算你是文献太子嫡女,你也从来就不是东平郡主。”李珑月终于开口,她本就是那种看人一眼都是恩赐的,这会子居高临下瞧着胡芷汀,那眼神就像是瞧着一件垃圾,“你是胡家养女,胡家尚不容你败坏门风;江南国皇室又岂容你去做那等下贱之事!文献太子半生英雄,南征北战扶保家国,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女儿来!江南国主身陷开封被人囚禁屈辱度日,你也算是他的侄女,却要去跪求委身于那荒**昏君!六叔于我有大恩,他虽不在这里“,李珑月挽住李仲寓的手,”江南李氏的族长继承人却在此,他必不能放任你去堕落!便是我也不能叫你这贱人坏了文献太子和六叔的名声!今日断不能再留你性命。”

“我胡家清理门户,用不着外人插手。”胡棉十分霸气的顶了回去,她一来还是想挽救妹妹,二来也看不惯李珑月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四姐,饶阿芷一次吧,她就是一时糊涂。”胡霖走过来求情。他听明白胡芷汀的意图后,其实也是又震惊又失望,可还是忍不住维护她。

“饶她一次,我带她走!”俞章也趁看押他的人放松警惕跑了过来,他又岂能让心爱的女子去给皇帝老儿当玩物。

胡芷汀朝胡不归投去满含深意的一瞥,像是在说,我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你不在意我,自有人在意我。胡不归刚要开口,却见他阿爹胡四老爷拼命在朝他使眼色。嗯?什么情况?阿爹有妙计?

但见半空中掠过一道鸟影,伽罗上君一掌击晕胡芷汀,将她夹在腋下,眨眼奔出老远,留下话来:“本座缺个压寨娘子,替你们收了,等着喝满月酒吧!”

“**贼休走,放下人来!”胡霖和俞章怒吼着追了出去。

“九郎,回来!”胡棉唤道。她看到了四叔的小动作,料想没有危险,怎么都比她上赶着去献身强,便未阻止。

胡四老爷朝胡不归眨眨眼,一脸得意。

胡不归放下心来。

王继恩和弥德超被押走了。东海盟的人也陆续撤走。

李珑月对大先生道:“既然你们愿意接手这个麻烦,便由得你们。但是请看好了她,若是再让她出来作妖,本公主只管和你们东海盟不死不休。”说完也不管大先生抽搐的面皮,自顾拉着李仲寓,一同上了青鸾号。

大先生带着罗隐与摩呼走到胡琮与天香跟前:“想来你也不会回去了。”他朝伽罗上君掠走的方向看了眼道,“这个情,我承了。”

天香甩了他个白眼道:“有人色胆包天,关我何事。我跟你们的账,可没这么容易一笔勾销。”

大先生笑呵呵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天香不再理他。

胡琮道:“没有来日。我跟香香呢,以后就跟着宝贝女儿享受天伦了。以后她就是我的人,跟你们没半点关系,明白?不明白也不打紧,不接受任何反驳。”

罗隐要说什么,被大先生拦下:“明白,明白。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胡棉带着胡雷与胡霖走到胡不归跟前。

“四姐。”胡不归唤道。

胡棉看着他,一拳砸在他胸口:“你很好,没丢了胡家的威风。我不管你从哪来的,是谁的儿子,你在胡家长大,就是我胡家人。我看你是不会再回去了。也好,现在的胡家乌烟瘴气。长房怎么想我管不着,我二房是不会跟三房同流合污的。我会留下来帮着重建宗堂。你若想家了,大可回来看看。”

胡不归鼻子一酸。

胡棉瞪眼道:“大好男儿,哭什么!记住,不管去到哪里,都要有骨气,不要轻易给人低头屈膝。自己活得金贵,别人才会看重。记住了吗?”

胡不归挺起胸膛,大声道:“记住了!”

胡棉拍拍他,瞥了已经登船的李珑月一眼:“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儿,别傻乎乎的只给别人着想,人家未必拿你当回事呢。招财进宝,过来!”

早就从船上溜下来的招财进宝一溜烟跑过来。

胡棉做了个要打的手势道:“你们两个也不必回去了,就跟着八郎。他要瘦了,大棒伺候!”

招财进宝连忙应了。四姑奶奶打起人来可是真打。

“怒爷爷。”胡棉朝怒爷爷施礼,“去哪里,是走是留,您老自决定。”

怒爷爷指指胡不归道:“跟着他到处闯祸比较对我胃口,哈哈哈……”

数日后,浙东山中。

竹影婆娑,一条小径通到竹林深处,依稀能看到尖尖的亭角。

亭中,卸去胡家族长之位的胡珩头顶竹冠、身着道袍、臂架拂尘,一派仙风道骨,正在与他的二叔公、胡家隐宗族长胡庆对弈。棋局中,胡珩所执白子看似散乱,偏偏藕断丝连、处处呼应,胡庆的黑子屡屡出击,总是难以将其剿灭,已成胶着之势。

“你的棋是越来越写意了。”胡庆年纪虽轻,却比胡珩高一辈,自可与他平起平坐。

胡珩道:“心无牵挂,自是无拘无束,丢几颗亦无妨。”

胡庆落下一子,自能听出他的意思。海岛一战,胡震被怒长老清理门户,胡雷带着右直都返回明州,胡霖陪胡芷汀去了东海盟。原本枝繁叶茂的长房,竟已有败落之相。“大郎坐镇宗堂,三郎在睦州、六郎在温州,你有何打算?”

胡珩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趁着还走得动,去温州福州看看。”

胡庆道:“三房当会出仕。祖宗的家业,还得你们长房来守。”

胡珩道:“老三闲不住。当初退下来,不过是……罢了,都过去了。倒是二叔你,一辈子就呆在山里?”

胡庆道:“父亲有命,隐宗避世。”

话音落,只听有人道:“二叔公怕是在守着什么东西吧?”

胡庆皱眉道:“这小子来了,又不得安生。”

胡珩只是笑笑。

胡十七追过来道:“我没拦住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没人会信,以他的武功,怎会拦不住胡不归。

胡不归信步而来,分别朝胡庆和胡珩施礼:“我阿爹出海云游去了。”

胡珩道:“他早该走了。”

胡不归道:“今日归来,是有一事,想请二叔公和大伯告知实情。”他顿了顿,直视二人道,“敢问二位前辈,我是谁?从哪里来?生父是谁?”

胡庆落下一子,将手置于膝盖之上。

胡珩拈子的手停在身前,道:“这盘棋是下不下去了。”

胡庆不语。

胡珩道:“你都知道了,为何还有此问?”

胡不归道:“四十四年前,清泰元年,曾祖用三叔公胡长安交换我阿爹以保全李唐血脉,此事我已知晓。十九年前,显德六年,我阿爹生下一女,被送去江南国,换回了文献太子之女,此事我也知晓。我想不明白的是,换就换了,为何要把阿芷养在二伯名下,再去找个不知从哪弄来的男婴来给我阿爹?这当中又有何内情?”

话已至此,胡珩不再隐瞒。“你确非四弟亲生。当年你阿爹的妻子因为女儿被换走,说再瞧着女娃刺心,坚决不肯给别人养女儿,这才把阿芷养在老二那里。老二生了两个闺女,再多一个也不惹眼。至于你——”胡珩微微昂起头,努力回忆当年往事,“你是你祖父抱回来的,说是你身份非同小可,不可泄露。我等也没敢多问。你祖父过世时留有遗言,说你是胡家麒麟儿,他日天下大变,你或能护佑胡家子孙。”

胡不归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当年胡家与东海盟联手策划的那件事,胡家到底得到了什么?”

胡珩的笑容僵在脸上。胡庆的目光变得凌厉。

胡不归忽觉身子一麻,旋即失去知觉。

“什么人?!”十七叔突然动了,挥铲击向竹影之后。

“他,我要带走。”竹影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七月初七,李唐庄。

李煜见到了假扮李仲寓归来的影子武士。这影子武士是李珑月的车夫,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是皇室权贵之家专为主人准备的替身,修文习武、忠诚可靠,随时愿为主人涉险赴死。此番经皮郎中妙手易容,与李仲寓有八九分相似,关键是这影子武士跟随李珑月多年,对李仲寓很是熟悉,竟能将李仲寓的神态动作和声音学得活灵活现,等闲人根本看不出差异来,就连小周后都被瞒了过去。讲完李珑月从金陵寻宝到海岛歼敌的经过后,影子武士又说会留在李煜身边贴身护卫,以免有人加害。

岂料李煜听完竟连连摆手,脸上难掩喜色,兴致勃勃道:“两年多了,某从未像此刻般欢畅!这真是最好的生辰礼啊!来人,去,取酒来,本公要喝酒,本公要填词!”

门外的仆从听到,立刻手忙脚乱的去了。他们都是眼线,陇西郡公要作词,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必须第一时间飞报宫中。

半个时辰后,李煜把所有亲眷都叫到正堂,摆开宴席,还开了一坛皇帝御赐的美酒,倒了一盅,满饮而尽。李煜和亲眷们两年来过的都是清苦日子,去年李煜生辰也没正经过,大伙一时间搞不明白为何突然如此铺张,还有人担心这顿宴席后没钱度日。小周后劝道:“莫要贪杯,伤身。今日何事,亦悲亦喜?”

李煜摆摆手道:“今日高兴,不打紧,不打紧。有珑月的消息了,她没事,还打了胜仗,她很好!哈哈哈……”

小周后勉强一笑,终究还是那丫头最能牵动他的心情。她瞬间心塞得不行:十几年了,自己虽然成了他的继室、做了多年国后,但在他心里始终比不上姐姐的分量,甚至还比不上李珑月那死丫头。恍惚间,李煜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文采风流的江南国君,叫人倾心仰慕。

三杯酒下肚,李煜兴致高涨,提笔挥毫,一气呵成:“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边写,一边又泪如雨下。

写罢,就有仆从来收。

“慢着!”李煜喝住仆从,盯着他道,“急什么?这词作,本就是要送去宫里的。”

仆从一时间不知所措。

李煜唤道:“仲寓,来,誊抄一份,教全庄上下学会;记住,不但要背诵,还要会唱!哪个不学,家法伺候!”

“李仲寓”立刻开始誊抄。

仆从大急,这还了得,忙看向管事。

管事上前道:“郡公佳作,当由天子先品,先传于庄上,只怕不妥。”

李煜罕见的把脸一沉,指着他道:“你一介管事,也敢来质疑本公?”

管事道:“小人自不敢质疑郡公,就怕圣上怪罪。”

李煜道:“圣上怪罪自有本公担着,你一下人急个甚!你自把正本拿去交差。”说着,身上隐藏起来的为君多年的迫人气势瞬间爆发出来,压迫得下人们本能的想跪。

管事头皮发炸,咬牙硬撑:“郡公莫要为难小人。”

李煜忽然一笑,看得管事心惊:“也为难不了多久了。”

“李仲寓”誊抄完毕,管事就匆匆封存正本命人快马送进宫去。转身走回正堂时,已听见李煜在那里引吭高歌。李氏亲眷听到动情处,亦是纷纷落泪。管事没有再往里走,今日种种,处处透出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