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七十九章 开诚布公

字体:16+-

胡不归在醉风楼见到了钱昱。

他在世子府公然亮相后,钱昱很快就派人来请,而且是当着钱惟濬的面,毫不避讳的邀约。胡不归也没想到钱昱会来约他。这是阳谋,堂堂正正,避无可避。钱惟濬笑着说八郎你只管去,你我情比金坚,不是钱昱能插足的;然后又叮嘱他,说钱昱若是招揽,你大可答应,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不归说轻易答应,岂不显得轻贱,还是欲拒还迎的好。

钱昱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一身明蓝锦袍贵气逼人。

“我知道宗长亮的事情瞒不过你。”钱昱开门见山。

胡不归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那天从宗长亮别院出来后,他就去了杭州分堂,正在考虑如何顺着虞填海、宗长亮、袁继宗这条线继续追查下去,派去跟踪小妾的人就回来了,说小妾去的地方是公子钱昱的别院。一切都很明白了,钱昱才是背后提线的那个人,他想追求李珑月被胡不归横插一脚,怀恨在心,就利用虞氏之死和睦州的案子,借别人的手给胡家挖坑。果然很符合他斯文败类的设定。

钱昱推了一盏茶过来,道:“没想到我会请你来,更没想到我会如此坦诚吧?”

胡不归道:“背后黑手主动现身,确实意外。”

钱昱道:“你不了解我。”

胡不归道:“我对老男人没兴趣。”

钱昱手势一滞,显然被噎到了。可噎到了他也得继续说啊,他是主人,胡不归是他请来的,总不至于还没进入正题就翻脸吧。

“你也中意东平郡主。”钱昱看了他一眼,继续引导着话题。

“是。”胡不归坦然承认。

钱昱微微一笑,越人果然生蛮,华冠南渡几百年了,依旧是这等直来直去的性子。“可叹三郎,好好的一个出家人,为红颜方寸大乱,废了一身修行。”

胡不归道:“红尘亦是修行,岂止青灯古佛。”

钱昱道:“知道我为何要设计胡家吗?”

胡不归挑挑眉毛,没接茬。

钱昱道:“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小气到为了争风吃醋去害人吧?”

胡不归心说谁知道你的气量有多小。

钱昱道:“明王寺一役后,东海盟的人找到我。”

胡不归一惊,没想到钱昱跟东海盟也有往来。

钱昱道:“东海盟的人告诉我,胡家实力不容小觑,是友非敌。我不信。一个下野多年、隐居山中的家族,能有什么用处。”

胡不归很讨厌他这等高高在上自以为算尽天下事的名士姿态。

钱昱抿了口茶,道:“东海盟的人说,我若不信,大可一试。我就来试了。我跟胡家的人不熟,不过还好有东平郡主在,让我可以好好看看你这个胡家这一代最出色的麒麟儿。果然,你跟胡家人不一样,很不一样。首先,你的模样,虽说比我还是差了几分,却不似胡家人那般豹首牛眼,叫人不忍直视。”

胡不归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评价胡家人。豹首牛眼,想想怒爷爷、大伯胡珩、二伯胡璇、大哥胡霸、二哥胡雷他们的长相,别说还真挺贴切。若论样貌,胡家当中就数他爹跟他是另类,难怪“以貌取人”的珑月妹妹愿意跟他们交往,都不想去见其他长辈。不过你钱昱都一把年纪了,还好意思说长得比我好,真该把“恬不知耻”四个字砸你脸上。

钱昱道:“所以我就跟着东平郡主,一方面是看看郡主是否有意下嫁于我,另一方面也是看看你这个麒麟儿有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或是帮手。”

胡不归很有一脚把他踹倒的冲动。他查过钱昱的年纪,三十四了啊,比他们足足大十六岁,都能当爹的人了,居然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心里想想就罢了,居然还敢说出来,真真是无耻之极。说来也奇,他、净照、李珑月、胡芷汀、胡霖,五个人居然都是大周显德六年生人,他月份最大,净照次之,胡芷汀和李珑月差了没几天,胡霖最小。胡芷汀和李珑月出生后不久,后周皇帝柴荣就驾崩了;不久,李珑月之父、江南国文献太子李弘冀也莫名其妙的死了;很快,吴越禁军三大主力之一的右直都被解散。

胡不归在那里走神呢,钱昱却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道:“当初得知胡家死了四个堂主,我是很期待胡家会立刻报复回去的。可惜你的几个伯父太叫我失望了,除了在明王寺露了把脸,居然没有任何动作。幸而胡家还有你,先是在明王寺力挽狂澜,敢跟东海盟为敌;接着在越州击鼓登闻——玄武堂的人是你做掉的吧?你不必着急否认,听我说完。在婺源,你见到了那个人。你心中有疑问,不愿去相信那个传言。你可知道,胡长安为何要假装自焚吗?”

胡不归道:“那把火是你派人放的?”

钱昱道:“那里是大宋,我可不像你那么胆大妄为,去大宋地界杀人放火。胡长安让人觉得他死了,他的死,是在掩护谁?”

胡不归道:“自然是在掩护我了。他一死,李唐皇嗣这顶帽子就只能砸在我头上,我百口莫辩。”

钱昱露出欣慰之色。

胡不归道:“大唐都没了近百年了,一个活着的李唐皇嗣又有何用?”

钱昱道:“天下太平,自然无用。可如今,天下太平吗?”

胡不归道:“大宋一统,势在必行。”

钱昱道:“天下人都愿当大宋的臣子,不,是赵光义的臣子吗?胡家,愿意当赵光义的臣子吗?你在桃花山说的那番话,我很欣赏。”

胡不归的第一反应是曹别驾是他的人。

钱昱道:“曹别驾不是我的人,可你当时真该杀了他,就跟你杀死宗刺史的夫人一样。”

胡不归一凛,这钱昱还真是敏锐。

“放心,我没有证据。”钱昱眼中看不到半点波动。或许在他看来,宗长亮、虞填海、毛校尉、曹别驾,都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桃花山那样的事情,曹别驾是不敢隐瞒的,朝中知道此事的人大约有五个,包括钱王。可没有人会再提这件事。失踪了就是失踪了。可当我听到你说的那句话时,再加上那个传言,我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李唐皇家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钱昱顿了顿,吐出八个字,“杀伐果决,宁折不弯。”

胡不归指指自己道:“所以你觉得,我就是李唐皇嗣?”

钱昱道:“胡家不敢做的事情,你做了,还做得相当漂亮。杀人夺尸,跟踪眼线。我若不主动相约,你是不是就要潜入我府里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胡不归还真是这么想的,被他说破,无奈笑道:“抱歉抱歉,我们越人做事就是简单直接。”

钱昱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无痕、大巧不工。这一个月来你做的事情,让我刮目相看。”

胡不归突然道:“我若是李唐皇嗣,你该如何称呼我?”

钱昱挺直腰身,深躬作揖,唤道:“钱昱见过太子。”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免礼免礼。不知昱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啊?是打算让我亮出身份、与胡家决裂、号令天下群雄反抗大宋吗?”

钱昱反问:“太子打算跟胡家决裂?”

胡不归故意道:“堂主被杀不敢还手,族人被害不敢追查。胡家太让我失望了。从此胡家是胡家,我是我。”

钱昱道:“我劝太子还是暂且隐忍。胡家虽不在朝,可在野实力雄厚,你我背靠胡家和东海盟,一旦大势有变,才能有所作为。小不忍则乱大谋。”

胡不归道:“连这等小事都当缩头乌龟,真要有变,胡家又岂会出手。”

钱昱摇头道:“太子有所不知,成大事者,莫不能忍。晋宣帝蛰伏曹魏数十年,高平陵一战功成。若我是胡家宗堂前辈,也不会为了区区几件小事就冒然出手,予人把柄。”

胡不归哀怨道:“刚才还说欣赏我,现在又说不会出手。你们钱家人还真是善变。”

钱昱道:“胡家是胡家,你是你。站在胡家的立场,不动隐忍是对的,因为时机未到。而你,你有李唐皇嗣光环加持,不管闹出多大的动静来,就算是大王,亦不敢把你怎么样。相信胡家也看到这一点,这才会放任你出来追查此事。你若无事,胡家就能打击布局之人;你若出事,胡家就能占住为李唐皇嗣伸张正义的大义,借题发挥,借机发难。”

胡不归往后靠了靠,这等高门大族之间的角力,确实要讲究个名分和时机。

钱昱道:“不管你李唐皇嗣的身份是真是假,你都是胡家的一颗活子。有你在外头兴风作浪,胡家才能稳坐钓鱼台。”

胡不归盯着他道:“我是不是你的一颗棋子?”

钱昱笑了起来,道:“你不是棋子,而是旗帜。”

胡不归道:“何时动手?”

钱昱道:“春暖花开。”

胡不归道:“不怕我告诉世子?”

钱昱道:“我既能堂而皇之的请你来,就不怕他知道。”

胡不归点点头:“你了解他。”

钱昱道:“世子比你我更不愿当大宋走狗。要说棋子,他才是那颗最无法左右命运的棋子。他惹钱王生气、时不时来拆我的台、挤兑崔相,不过都是为了排解烦闷。我理解他,自然不会与他计较。你回去告诉世子,就说他想做而没时间做的事情,我会替他去做。”

胡不归心想世子最看不上的就是钱昱,殊不知钱昱对他的了解更甚于自己,果然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呐!

正事聊得差不多了,钱昱话锋一转,忽然问道:“郡主现在何处?”

胡不归神色一阵变幻。

钱昱看他的表情,忽生感慨:“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䜩,心念旧恩。”

胡不归道:“昱公子误会了。郡主正在我家陪我阿爹,替我承欢膝下呐!”

膝下承欢……钱昱一口茶噎在嗓子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