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七十八章 踏雪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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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下雪了。

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就下了一夜。城中吏民醒来的时候,发现门前、屋顶上全白了。孩子们是最兴奋的,大喊大叫的在雪地里追逐打闹。老人们怕孩子们摔了,纷纷拿起扫帚各扫门前雪。夫人们拿出厚实的棉衣大袍来,唯恐自家郎君出门受冻。

宁海军节度使、上右厅指挥使沈承礼休息了一阵,终于在正旦休沐前的最后一天重新出现在署衙门口。可他的车驾却被一辆马车挡住了,马车外头还围着几十个上右厅的兵卒将吏。

副指挥使虞填海面色铁青的站在马车旁,看见沈承礼过来,连忙上前行礼。虞填海四十多岁年纪,又黑又瘦,原本是军中小吏,靠着妹妹嫁给孙承祐做填房的关系开始冒头,先是负责上右厅的军需后勤,十几年来大的不敢贪,小的没少拿,里里外外处得都不错,熬走了几任上司,慢慢爬到副指挥使的位子上。原本他有机会再进一步,奈何沈承礼在攻灭江南国中立下大功,受封节度使之外,又被钱王调回都城当上右厅的主将。虞填海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跟沈承礼较劲,只能老老实实的趴在副指挥使的位子上当副手。

当他看到躺在马车里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男的还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毛校尉时,他就知道捅了篓子了。人是他派去的,那具身段颇好的美艳女尸,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睦州刺史的夫人。当初刺史夫人通过他的夫人送来厚礼,说是想请他帮忙缉拿一个逃犯。逃犯姓胡,是新昌胡氏的人,胡氏宗族强大,捕快奈何不得,需要军队帮忙。睦州刺史已经给刑部去了公文,刑部会知会越州地方,让越州也出兵协助。很快,虞填海就看到了刑部发来的公文。虞填海想到前几天被逼自尽的妹子。她之所以被逼死,正是因为把东平郡主在吴越的消息捅给了北使。也不知那东平郡主使了什么手段,竟叫钱王也保不住他妹子。而东平郡主身边的几个面首当中,就有一个姓胡的。公报私仇,天经地义。

沈承礼翻身下马,走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虞填海道:“是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我们的人。”

沈承礼走到车后,拉开车门,只一眼,就重重把门关上,看了虞填海一眼,道:“荒唐!还不把车拉进去,等人来看笑话吗?”

虞填海连忙应了,让手下把马车拉进署衙,同时让人封锁消息。

进到署衙,沈承礼让虞填海留下,其它人统统出去,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竟敢把两具尸体送到上右厅门口来。

虞填海不敢隐瞒,把他知道的事情讲了一遍。

沈承礼道:“毛校尉是你派去跟宗刺史夫人接头的;宗刺史夫人要的,是胡家的那具尸体;胡家那人自杀,是因为不想牵连胡家;刑部调本厅和越州的人马进山,是为了借睦州杀人案向胡家发难;胡家那人在睦州杀人,是因为在睦州跟人争抢地盘、杀死了宗刺史的妻弟;宗刺史把事情捅到刑部,而没有对胡家睦州分堂下手,是怕人说他公报私仇。”

虞填海连连称是。

沈承礼道:“虞填海,你糊涂啊!这件事是刑部牵头,越州把尸体送回来了,你应该直接把尸体送去刑部,交由刑部处置,而不是先在义庄停了一天,再偷偷送去给宗刺史——的夫人!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尸体作甚,修炼吗?现在丢了一具尸体,回来两具。刑部那边,你怎么解释?宗刺史丢了夫人,跑来跟你要人,你就还他一个死人?毛校尉的尸体回来了,他带去的人呢?有没有派人去找?”

虞填海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凶手。”

沈承礼道:“凶手,找得到吗?杀了人,还会等你去抓?”

虞填海道:“跑得了凶手,跑不了胡家。”

沈承礼道:“你有证据证明是胡家人做的吗?”

虞填海眯起小眼,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胡家有动机,他们是在报复。”

沈承礼实在不想跟这个愚蠢的手下再多废话,只道:“毛校尉带去的人估计回不来了,跟毛校尉一样,按因公殉职抚恤,抚恤金加倍,一个钱都不准克扣!”

虞填海心里一紧,难道自己那点儿手脚不干净的事情被老沈知道了?面上还是应了,又问:“宗刺史那边?”

沈承礼道:“他丢了夫人,老夫还丢了手下呢!”

虞填海心说您老能撒泼耍横,我这不行啊,道:“那辆马车,应该是宗刺史夫人的。”

沈承礼“腾”地站起,怒道:“那你还让它留在门口!不早把它弄走?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想坑死老夫不成?赶紧把车送去西府,报案,立刻!”

虞填海要走,又被沈承礼喊回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要老夫关照吗?”

虞填海连连摇头,屁滚尿流的跑了。

沈承礼气得抓起一只茶盏狠狠摔出。老夫今年怎么这么点背,不是被派去抢人就是遇到这等糟心事,过几日得去灵隐寺烧柱高香除除晦气。哎不行,灵隐寺拜的人多菩萨太忙,还是拜紫姑,紫姑最灵。

与此同时,睦州刺史宗长亮正在杭州城的别院中与小妾私会。别院是他瞒着夫人置办的,小妾是他偷偷纳的。不是他想偷腥,而是家有悍妻,他家夫人不好别的,就好拿着鞭子抽抽。他一介读书人,细皮嫩肉的,每次被来几下子,什么兴致都没了。夫人倒是越抽越来劲,还让他抽自己,鞭子落在身上那一下,她能发出凤鸣之声。宗长亮实在受不了夫人的口味,专门挑了两个十五六岁温柔可人的小娘来伺候,那才是他要的感觉啊!

至于夫人要他办的事情,他已经捅到刑部去了,听说刑部已经会同上右厅和越州地方一同处置。想让我为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出头,简直是笑话。是官位重要,还是你的一口气重要?女人啊,总是要赌一口气,发不出去就想拿鞭子抽。至于夫人去了哪里,他倒是不担心,堂堂刺史夫人,娘家又有钱,只要不来烦他,他乐得她离得远远的。养面首,哪个小白脸受得了她几鞭子?还没滚呢就跑了。

宗长亮正靠在小妾大腿上被喂酒喝呢,忽听屋外传来一声轻响,以为是夫人来了,大惊之下连忙爬起来。岂料进来的不是夫人,而是男人,还是个模样俊俏得不像话的白净郎君。小妾只看了那小郎君一眼,便满面飞红低下头去,悄悄再看一眼。

来者正是胡不归。

有胡重八帮忙,找到宗长亮的别院不是什么难事。胡不归蹲下来,看了看缩在后头的两个小妾,道:“宗刺史,挺会享受啊!”

宗长亮看他眉清目秀的不像歹人,挤出一丝笑来:“贤弟要有兴致,大可坐下来吃杯酒,红袖添香,岂不快哉?”

胡不归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姓胡。”

宗长亮吃了一惊,姓胡,杀死妻弟的那个小子也姓胡,难不成……

胡不归道:“上右厅和越州的人马都滚回去了。”

宗长亮再惊,几百人马啊,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在野的胡家。

胡不归道:“代价是——我们胡家死了一个人。他用自己的性命告诉那些人,想对胡家下手,你们还太嫩。”

宗长亮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此事,我并不知情。”

胡不归突然提高声音,盯着他道:“把事情捅到刑部也跟你无关?!”

宗长亮一屁股跌坐在地,支支吾吾道:“那,那都是内子的主意。”

“内子?你内子呢?”胡不归指指两个小妾,“她们吗?满十六岁了吗?十六岁都不到就拿来享用,你这个刺史还真是丧心病狂。”

宗长亮一阵无语,女子十四岁就能出阁,她们都十五了,我很怜香惜玉的好吧!

胡不归一把掐住他的下巴,道:“说,是谁要对付胡家?”

宗长亮被捏得生疼,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胡不归松手,突然拿起筷子朝他手背扎去。

宗长亮惨叫,低头看去,却见筷子扎在两根手指间,并未碰到皮肉,倒是两腿间有些暖湿。

胡不归拔出筷子道:“还不说?下回可没这么准了。”

宗长亮连忙道:“我说,我说。是上右厅的虞副指挥使,虞填海。他妹子就是前些日子自尽的孙承祐孙节度的夫人。”

胡不归道:“这个我来之前就知道了。你再想想,虞填海背后是谁。”

宗长亮想了想道:“是沈承礼!”

胡不归抬手就要打人。老沈跟他有点儿过节不假,当初把李珑月带回杭州的也是他;可要说老沈是幕后主使,打死他都不信。

宗长亮哭丧着脸道:“别的我真不知道了啊,我也才来几天……”

胡不归一掌拍落。

“是刑部侍郎袁继宗!”宗长亮大喊,“调动上右厅和越州兵的手令是他签的,他是长公子的人,是长公子一直要对付胡家!”

胡不归的手停在他面前,精准无误的揪下他一根胡子。

宗长亮吃痛,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是刺史,要去吏部报到,杀了我你会惹上麻烦。”

胡不归起身道:“谁说我要杀你了?”他吹掉手里的胡子,道,“要是被我发现你有一句谎话,我就把你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

宗长亮惊恐的捂住下巴。

胡不归走了,临走时还在小妾下巴上撩了一记。

待他走后,宗长亮立刻换了一副脸色,对另一个小妾道:“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胡不归来过了,他在追查案子的事。我已经照你家主人的吩咐说了。”

小妾退了出去。

她的真实身份,是她主人安排在宗长亮身边的眼线,也可用来传递消息。

待她走后,宗长亮一把将刚才被胡不归撩过的小妾拉进怀里,在她耳边道:“看人长得俊,心痒了?”

胡不归没有走远,他跟胡芷汀各守在一个路口。不久,他就看到一辆马车匆匆从别院出来。胡不归使了个眼色,不远处胡重八的两个手下就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