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宫中,愁云密布。
所有人都知道钱王要走了,这一走,也许就是诀别,再也回不来了。宫中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特别是老老少少的内侍们,更是唉声叹气,钱王要是成了大宋的臣子,还要他们何用?
这几天钱俶每天都会来净心观中小坐。王妃孙太真的画像栩栩如生,神色安详,全然不为外间俗事所动。“太真啊,你若还在,定能解我心中愁苦。”钱俶是个念旧的人。这里的一桌一椅,所有物件都是孙太真用过的,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不论俞妃黄妃,还是现在最得宠的白妃,都无法取代孙太真在他心中的位置。
钱俶盯着画像,喃喃道:“再过几日就要走了,太真,你若有灵,当保佑我平安归来。”说完,轻轻摇头。
戌时中,内侍来报,说三公子求见。
钱俶这才回过神来,说让三郎进来。
净照来了,不着僧袍,而是常服。不过头顶上还戴着那顶扎眼的契丹大白毛帽子。他让侍从等在观门口,他自进去。
内侍在一旁纳闷,三公子不是又出家了吗,怎地穿了常服?还戴顶胡人的帽子……他不知道的是,自打净照每次都戴大白毛帽子露面、自成一道风景后,宗室公子纷纷效仿,戴皮毛帽子渐成风尚。普通的北方皮帽不算什么,非得契丹来的才是正宗。
钱俶看到他,看到大白毛帽子,满心愁苦顿去一半,招招手道:“吾儿啊,过来,拜拜你母妃。”
净照上前,在画像前摘下帽子,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孙太真就养过两个孩子,一个是世子钱惟濬,一个是他,感情自是深厚。
钱俶看他至情至孝的样子,心中宽慰,不由道:“儿啊,这么晚进宫,可是想念为父了?”
净照站起来,开门见山道:“郡主失踪了。”
钱俶一愣,道:“她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净照道:“上回是逃跑,这次是失踪。她逃跑后想从明州出海,还没到就被人掳走了。儿臣此来,就是想问父王,北使是不是还没死心,暗中派人将郡主掳走,要一同押去开封?”事到如今他也不怕父王追究郡主逃走之事了。
钱俶是知道他对李珑月的痴心的。每次听到李珑月的消息,他不是出家就是还俗。不过他还真不晓得李珑月被掳走的事情,只道:“吾儿莫急,孤这就派人去问问北使。”
净照道:“父王去问,北使肯定不承认。”
钱俶点点头,道:“也是,也是。”
净照道:“父王可悄悄派人去查。郡主一行人数不少,人抓来了要有安置的地方;郡主身份尊贵,每日吃穿用度,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一查便知。”
钱俶道:“有理,有理。吾儿啊,是谁告诉你郡主被掳走的啊?”
“是钱昱大兄。”净照脸不红心不跳,早就猜到父王会这么问,正好拿钱昱来顶缸。
“大兄对郡主亦是一往情深,本想跟着出海,听说郡主失踪,急得茶饭不思,最后才想到是有可能被北使掳走了。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儿臣,请儿臣来跟父王说项。郡主若去大宋,或与陇西郡公那般为阶下囚,或与郡公夫人那般沦为玩物。每念及此,儿臣便心如泣血,夜不能寐。如今能救郡主、救儿臣者,唯有父王!”说完,重重拜倒,嚎啕大哭。
钱俶心想钱昱这小子居然也对东平郡主有那般心思,真是混账,不过他一时不及多想,先顾着安慰三郎了。他本就最心疼这个儿子,哪里受得了他肩背耸动伤心欲绝的样子,连忙把他拉起来,拍拍背,擦擦脸,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小三郎被世子欺负了哭着跑来告状,又是心疼又是不忍。
“阿爹……”净照颤声唤道。
“诶……”钱俶听得肝都颤了。“吾儿莫急,孤这就派人去查。”钱俶想了想,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忽地看到墙上孙太真的画像。
画像上的孙太真似笑非笑,目光深邃,有如洞悉一切。
钱俶走到画像前,摘下,小心翼翼的卷起,扎好,递到净照手中,温言道:“吾儿,你母亲的这幅画像,阿爹就送给你了。你身在方外。我走后,你或寻一处名山古刹修行,或云游四海,切莫再为俗事所扰。”
净照接过,哽咽道:“儿就是不忍郡主受苦。父王啊,还有几天您就要走了,您这一走,我还能指望谁呐!”说完泪如雨下。
钱俶叹了口气,唤道:“来人,叫沈承礼来!”
正在府中含饴弄孙的沈承礼突然打了两个喷嚏,吓得小孙子哇哇大哭。
奉化,篷岛。
篷岛村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土路与岸上相连,数十间屋宇临水而建,自然而成村落,鸡犬之声相闻。二十八年前,九十五岁高龄的胡进思带次子胡庆游历宁台、最终选在此定居。三年后,九十八岁的胡进思见朝政紊乱,再度出山,病逝杭州。胡庆开胡家隐宗,从此定居篷岛,不出仕、不经商,耕读田园。
胡十七回来了。他知道父亲喜欢钓鱼,径直来到北面江边。
临水有舟,舟上有客,独钓寒江。
胡十七站在岸上,把这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他是胡庆次子,年纪不大,辈分却高,是胡琮的平辈堂弟,也是兄弟当中资质最好的一个,所以被派去暗中保护侄子胡不归。当他讲到胡琮和李珑月失踪时,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看到浮于水面一动不动的小舟,又觉不可能,两宗之间的群山密林,寻常人等断无可能穿越。胡琮失踪是大事,他这才趁胡不归带人搜山之际赶回篷岛,将此事报于父亲知晓。
小舟之上,胡庆手腕一抖,甩起钓竿,鱼钩上空无一物。“急了。”他从身旁的罐子里捏出一根蚯蚓来穿在鱼钩上,甩进水里。
“会不会是东平郡主掳走了四哥?”胡十七突发奇想,胡琮长得比胡不归还俊俏,人到中年更是平添几分气度,是卜胡村众多大姑娘小媳妇的梦中情郎,难保不被李珑月看中。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就是真相。
胡庆没有被他带跑,道:“你四哥倒是喜欢被动。”
胡十七眼中一亮,什么,被动?想想四哥的身子骨,原来如此,妙哉妙哉。
胡庆道:“天地之道,变幻无常。先前胡不归是活子,他在明,胡家在暗;而今四郎失踪,胡不归必然进退失据,形势将变。”
胡十七道:“有人要对付胡家。”
胡庆道:“从四个堂主之死起,这盘棋就开始了。边边角角,你来我往,先是试探,再白刃相向。”
胡十七道:“可是要撕破脸了?”
胡庆道:“不然。找不到东平郡主,他们断不敢轻举妄动。”
胡十七皱眉,不明所以。
胡庆道:“你忘记大宋皇帝为何要派使臣南下了吗?”
胡十七道:“东平郡主已经把词作给了北使。”
胡庆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没了人,拿到东西又有何用?大宋皇帝要的是传国玉玺。钱王心存侥幸,他还想回来;想要回来,就要投其所好。玉玺是在清泰元年丢的,那一年可是发生了很多事情,也是很多事情的开始。”
胡十七依稀记得,胡庆就出生在清泰元年的前一年,长兴四年。清泰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说玉玺失踪另有隐情?其实他心中还有个疑问,关于胡不归的身世。
胡庆道:“你不必担心胡不归,他定是去找他爹和东平郡主了。他跟胡芷汀那丫头是同一年生吧?”
胡十七想了想道:“是同一年。胡不归大胡芷汀几个月,那丫头对胡不归有意思,胡不归却是对东平郡主一见倾心。钱王的三公子净照为东平郡主出家还俗过好几次,忠献王的公子钱昱也对东平郡主有所觊觎。不过我看东平郡主眼界甚高,寻常公子怕是入不了她的眼。倒是四哥,清心寡欲那么多年,跟东平郡主居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两人要不是进山游玩,也不会走丢。”谈及八卦,胡十七的话就多起来。“爹,外面都在传胡不归是李唐皇嗣。”
胡庆反问:“你信吗?”
胡十七点头:“信。”
胡庆微微侧目,道:“为什么?”
胡十七道:“胡不归长得一点都不像胡家人,四哥也不像。”
胡庆道:“儿子像娘,女儿像爹。”
胡十七道:“胡芷汀也不像二哥。”胡十七继续发挥想象力,“胡不归跟四哥倒是一个款的,看起来像亲生的。以此推断,胡不归这李唐皇嗣成色不足;真要是皇嗣,那也是四哥。如果四哥不是被东平郡主拐跑了,那就是被人掳走了。为啥要掳他们呢?因为四哥身上有李唐血脉,抓了他,奇货可居。至于东平郡主,她是江南国郡主,算半个李唐血脉,一并也抓了。”
胡庆语塞,儿子啊儿子,你一个男儿郎,怎就跟个妇人般家长里短、聊着聊着就跑题?只好岔开话题道:“显宗那边有什么动静?”
胡十七道:“光挨打不还手,暗中变卖产业,像是在憋大招。”
胡庆道:“我之前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看来他们只听进去了一半。”
胡十七道:“另一半呢?”
胡庆道:“在别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