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时区

第六十三章 心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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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晗把茶杯捂在手里:“当地公安的殉职了?”

池逸晙眼眶红了:“前一秒还在和你击掌递烟的人,后一秒没了呼吸,而当时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谁开的枪?”

“嫌疑人的老婆。她的房间拉着窗帘,她又躺在**动弹不得,谁也没注意到她枕头底下有枪,还是上了膛的。后来另一个抢救过来的刑警说,他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半坐了起来。”

“你当时怎么逃过一劫的呢?”左晗一口水都没喝。

“她开第一枪的时候,我身子一偏,她打在了嫌疑人的手臂上,打偏了。后来,可想而知,后援到了,我把她男人制服了,她没法走路,摔到地上,身体蠕动着爬到门口。”

“真是有惊无险。”

“没有人预料到她的杀伤力,就在她被上拷的那一刻,她面露狡诈和仇恨的笑,突然扬起手。”

左晗瞪大了眼睛:“她要干嘛?”

“当时来不及看清她用哪只手开得枪,她的这只手原来一直垂着,但我清楚记得,按照她的情况,有一只手完全有运动能力。”

池逸晙没有告诉她的是,他夺下女人手里东西的那一刻,几乎是被后来居上的刑警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的,纯粹生理上的应激反应彻底盖住了心理上的恐惧紧张。

“她的手里是正启动倒计时的自制炸弹,看上去很简陋,但是后来听专家说,也足够让我们当时一屋子的人‘光荣’了。”

左晗起身:“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了,不要因为任何人的弱势而放松警惕。但我不会改变判断,嫌疑人应该是其他人。”

池逸晙的声调从记忆泥沼里拔出,恢复了平静:“恐怕你没有完全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这对夫妻,他们赚了钱,无非是为了给儿子读书娶媳妇,他们原来也老实打工,但过年了连回家的车费都拿不出,后来就选择和同村人一样,铤而走险。没错,有时,我也会同情嫌疑人,大多数罪犯或多或少都有让人可怜的过往,不得以或是一时冲动走上歪路再也回不了头。”

“你想说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没有见识太多的恶。罪案,就是不断试探人性的底线,有时,对于他们根本就没有底线。同情毫无必要,对于善良的人来说,是良药。但是面对嫌疑人,有时可能危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

左晗低声说,“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人性本善。我不想参加这次勘查,即使我的判断是争取的,我也不想赢。”

池逸晙好气又好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左晗喝了口水,好像只是在提出一个普通的建议:“我记得在我报到当天,你提到,刑队是个民主公开平等的团队,有任何的想法,有任何的困难都可以提出。”

“你认识当事人?”

“我和她素不相识,但是我不愿意再去伤害一个失独的母亲。她甚至都能回忆出儿子小时候玩伴的名字,知道孩子最喜欢什么颜色,我想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感受到她对孩子全身心的付出。”

池逸晙把公德杯架在杯架上:“请给我解释下,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换做另一个母亲,还是需要这么做。到凶手到案前,并没有任何结论指向某个明确的对象。或许你这么做,只是给她一个彻底的清白?”

左晗态度决绝:“即使去了勘查现场,根据你之前的理论,也会有感性的偏差,反而影响案件的进展。”

池逸晙往后靠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只能听到挂钟秒针的声响,他不明白左晗是怎么了。左晗看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感觉他离自己那么近,有那么远。

“你是不想做了?”

“做什么?”

“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做一个刑警该做的事吗?”池逸晙声音不响,但左晗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如果你还想干下去,那么凡是对案件有一丝一毫正面作用的事情,哪怕是无用功。”

左晗沉默,池逸晙比她想象地要严厉。或许,男人就是能够在职场和感情上天生的泾渭分明,亲疏不分。

池逸晙看了看表,匆忙要赶去局里开会,临出门前最后对她说:“现场勘查必须做,而且由你主持。这不是我给你的命令,是我们没有办法回避的职责。如果哪天你可以不后悔脱下这身警服,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话题。”

左晗其实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她自己都不明白,既然知道会被拒绝,何必又要去尝试,弄得两人都不愉快。

或许,潜意识里,她希望知道自己在池逸晙心里的分量?现在看来,试探实在幼稚,她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答案了。就像她对于怀疑男友是否出轨的大学室友所说的“当你怀疑时,大半结果就是最坏的那一个。”可是,落到自己身上,一切都丧失了理智。

她能读懂池逸晙心里的莫名其妙,如果换做其他领导,估计早就不耐烦地轰她出去,下级对于命令讨价还价,不是蔑视权威就是任性天真,她甚至在心里感激他的耐心,欣赏他在自己无理取闹时不失涵养的气度。

不是每一个领导都能做到这个份上,尤其是在体制内,她虽然从警时间不长,但或多或少见识过其他科室的领导趾高气扬的教训甚至侮辱人格的咆哮,她不懂权利是怎么变成男人自信的解药,但庆幸在池逸晙这里,一切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形式。

她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母亲那一次的歇斯底里,她和父亲或许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逆来顺受地接受母亲改志愿,也全然是惧怕她再因为“生活脱离掌控”而在**四肢抽搐。她清楚记得在那个急诊室的通宵未眠,母亲干枯蜕皮的嘴唇和父亲疲惫下垂的眼袋。而那个女人失心疯的样子,和母亲是何等相似,她没有办法告诉池逸晙,她只是害怕,万一有一个女人因为自己的技术,下半辈子都毁了。

左晗想起父亲和她说的“做刑警需要付出的心理代价”,当时她轻描淡写的一笑了之,没想到,这么快要一个人面对残酷的真相。

这一夜,她独自坐在**,抱着被子,彻夜未眠。之前有一次出灭门案现场回来,她和臧易萱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商场里溜达到关门,换了一身新衣才回家。

那天晚上,两人在客厅里沙发上聊到精疲力尽,睡倒在沙发上,第二天,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这茬。他们知道,如果没有这些铺垫,或许闭上眼睛,或是空下来的一刹那,被害人一家的尸体就会在自己眼前铺陈开来。臧易萱司空见惯受害人,但对于所有人来说,不适感还是轰轰烈烈袭来。

一如今日,左晗闭上眼,整个世界就是母亲瞪着自己的眼睛,写满了绝望和愤怒,耳边充斥着的全是她的辱骂和诅咒。她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让母亲不满,恨自己为何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不堪,更痛恨每次在她新一轮的关心体贴中自虐般选择原谅,直到下一次后悔莫及。

要不要把残酷的真相揭开,或许她真如母亲所说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