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画师之致命解药

张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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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电话?”我问。

“樊大哥到处找你呢,到大院里一打听,说是我和你在一块儿,就打我这了。”左晗脸上写满了窘迫,“真是坏事传千里。”

我压抑住对“坏事”两字的追究:“他找我什么急事?”

“听语气很是兴奋,不知道碰上了什么好事。”左晗一脸纳闷,“让咱两赶紧吃完了到他店里走一趟,说有些事必须当面和你商量。”

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满面春风起来,心里思量着倒也是巧,正好让左晗见证一下我的实力,也现身说法可以让她对于这十年悬案能多一分信心。

我叫来了服务生,嘱咐把耗时比较久的两个菜退了,两人用扫**的速度把桌上的清蒸鲥鱼消灭干净。两人走进樊勇店的时候,他正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自己也不像往常一样招呼店员卖力工作,反而像是游手好闲的闲杂人员一样在店里来回游**,有点喜不自禁的手足无措。

“樊指导员,这是怎么了?”左晗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兴致也起来了。

我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樊勇说会比我更有说服力。

樊勇索性把卷帘门一拉,谢客歇业。

他在厨房里捣鼓了一番,找出一个电动开瓶器,打开一瓶NAPA红酒先醒着。

左晗好奇看看我俩:“一定是有什么大好事发生。”

樊勇朝我竖起大拇指:“你小子真有两下,我原来以为你是靠颜值,没想到你是靠实力,那事已经传来消息了。”

“真的?”我并不相信这么快能依靠我一张模拟画像真找到人,何况是一张孩子亲爹都不知道十五年后会长得像不像的图。

左晗在旁边很努力地忍住了没有插话。

“我是今天早上才到以前中学同学的电话。”他作了提起电话的动作,“他说‘老樊啊,你发朋友圈的照片,我们很多人都帮你转了,没想到我这里还真有个熟人认出来了。’”

“那你还坐在这里?”我上前推他,“不赶紧去认亲?”

“对啊,还有功夫和我们闲聊?”左晗跟上了节奏。

“这不是还差一口气吗?”樊勇说着跳起来翻我的包。

“你在干嘛?”我大吃一惊,想制止他来不及了,他居然从我的帆布大挎包里取出画架和画纸,“这又是想做什么?”

“请你再出一副大作!”他给我作揖,态度相当诚恳。

“有没有搞错?”我忍不住皱起眉毛,“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返工吗?”

樊勇咧开嘴笑,连连摆手:“您这水平,怎么会是返工,连修补BUG都不是,是彻底升级。”

“那不是一个意思?如果原来的画像都能找到人了,为什么要推导重新画呢?”左晗少有地站在我这边。

“是这样的。”樊勇居然面露羞涩地挠挠头,“我记错了孩子出生的年份。”

“什么?”我和左晗同时惊讶追问。

“没错,上次我和你说这是孩子两岁的照片,现在过去了九年。”樊勇又掏出那张相片,“其实这孩子从小能吃,个子比同龄人壮实,照片上只有一岁。然后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人对时间跨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当然明白,”左晗代替他补充道,“有时候会不知不觉过了很久,其实就那么一段时间,很多时候,恰恰相反,这也是为什么会有白驹过隙和度日如年这种词的存在了。”

我清楚樊勇的诉求了,但陷入了一阵沉默。之前的画像成功,我虽然有成就感,却并不觉得是必然的成功。现在,不是我不愿意多画一副,对于朋友我从来不吝惜时间和精力。而是,我太明白这样的画像对于樊用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是灰暗人生里仅存的一丝亮光,然而对于我而言,仅仅根据一张似是而非的小婴儿照片,再加上樊勇颠来倒去的描述,在本来就隔岸观火面目模糊的模拟画像前,又凭空多加了一层厚厚的浓雾。这样,即使再有经验的画像师,都会有所犹豫。

“没错,其实看到画像说像的人,是在三年前见过他,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这幅画像的基础上,再重新画一张像。”

樊勇说完,我就感受到左晗眼里的殷切一点都不比他的少,她一定认为,只要我成功了那么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可是,我不能告诉他们,每张画像就像每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体,他们相对独立,很大程度上丝毫不受我主观控制力的影响,而是被更多不可控的不确定客观因素所左右。我只是在这客观与主观的缝隙里游走,像是高空中的钢丝侠客,拿自己和生命同等重要的职业信誉作为赌注。

我刚想开口询问,在见过他儿子的那些老乡那里,他有没有获得一些新的信息,比如他当时在吃什么实物,穿戴衣服的地方特色,还有他和实际画像之间的主要差距在哪里。人们往往可以根据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认出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务,但并不说明那张画像必定准确。我需要在作第二张更新版人像前,最大程度地缩小偏差,如同给一栋高耸入云的建筑打入更深更扎实的地基。

就在我盘算着这些问题如何循序渐进,在不破坏他脆弱记忆的基础上,最多地挖掘出有用碎片,并且一一黏贴拼凑出一个较完整的影像时,我的手机屏幕亮了,来电提醒界面上出现了一个久违又熟悉的头像……

顾世

张弛手机上出现一张中年妇女的照片,他很快起身去接,但那么一眼看去,都能找到他和这女人长相的相似之处。但奇怪的是,电话接通后,却不是女声,他皱着眉毛转身的时候,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忧是喜。他这人就是那么奇怪,即使一个表情,都能让人有不同于常人的解读。

樊勇还在处于忧虑当中,少有的絮叨:“哎,你可要帮我做做他工作。帮人帮到底,现在这犹豫劲可不把握给急死?”

我偏转头去看店外张弛的背影,樊勇是何等的高情商,知道我一定会帮他求情,也猜到张弛最后肯定会尽力而为,就点到为止,不知为何,他的站姿让我感觉到了一丝少有的焦虑,尽管他全程静止,却是像听到一种不祥消息时石化的那种紧绷。他接电话的时间不长,匆匆回来坐到我身边时,脸上已是找不出一丝线索。

张弛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方才问完了大约六七十个个问题,环环相扣地像是在脑图里早就搭建了有体系的框架,琐碎却不杂乱,老樊甚至我这个理应感到无聊的人都没有感觉到被询问排山倒海问题时的压力,相反,那么多的线索排查,每一个问题我们都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在疑惑与好奇中,半聊天的轻松环境下,完成了所有的提问。最后,才算初步完成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事无巨细到让人惊讶,甚至追问了目击人看到他儿子在吃面时,具体哪种面条,哪家店,随机就差使樊勇离开去打电话,只是为了追问小卖部的老板,他儿子买了哪些零食,追问面馆的老板他儿子是不是常客,通常会点哪种面条浇头,在哪个点会光顾,点几两的面,能不能全吃完之类。我都替老樊捏把汗,是不是能把这些全记下来。

樊勇在厨房料理台边拿着小本子边打边记录,张弛摊开画纸,动作缓慢地铺平,夹好。

我看看空白画纸,再看看他,问:“家里来电话?”

“说我妈病危。”他依然面无表情,像在说他换了个发型一样随意。

“不回去看看?”我尽力掩饰住对他的道德评价。母亲病危,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这里慢条斯理作画,再紧张的关系,不至于在这节骨眼上还卯着劲吧。

“你怎么还着急了,我有数,都不一定是真的。”

我侧转过身,脸上估计是露出了朽木不可雕的表情:“那万一是真的呢?”

“不可能,”他拿着铅笔的手在纸上悬空比划着,笔尖没有触及纸面,只是轻轻在白纸上留下几道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线条,是他口中曾经提到的搭建人像结构。他眼神瞟了我一眼,又慢慢回到画板上,“五年前,我报考院校专业,当时在寄宿高中,她想让我从哲学专业改到金融专业,用的就是这一招。两年前,我综合第一名的成绩轻松过了公务员笔试和面试,就在等最后一关体能测试的早上,她又昏厥,让我爸叫了救护车。”

“就这样,你还去考试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眼中极少有的冰冷让我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身体:“难道我必须要被她用这种形式来道德绑架,来改变我每一次的重大人生选择吗?有些三岔路口,选择了其中一条,可能一辈子再也不会走另一条。”

“没那么严重……”

“比如,那天如果我一起上了救护车,就不会从警,更不会遇到你。”

我脸一下子发烫了,甚至忘了我一开始提起这个话题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