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画师之致命解药

张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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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山苍郁,山路颠簸。这是祖父祖母的故乡,母亲多次在我小时候的睡前故事里描述过,因为她离开那里时,正是我当时的年龄。但是,我始终怀疑一个五六岁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哪怕他们衡量事物的尺寸都是失真的,叙述的一切怎么可能真实?

直到今天车行半路,我才知道,所有都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样,我甚至能够从这一草一木、每座山的弧度和牛羊的分布密度,重新感受到她轻拍着我的肩,把这一切和我娓娓道来。只要闭上眼,这一切都真实到让我忘记今天是她的下葬日。我是来带她回家的。

车厢里的空气都浸透着溪涧间饱满的氧气,我全程微闭着眼,只感到头晕目眩,对窗外的一切了无兴致。唯一的知觉就是十指间的热度,不自觉地把顾世的手再抓得紧一些。不用看她的表情,都能感受到她脸上的热度。

我侧过头,轻抚了一下她的侧脸,牵过她的手重重吻了下去。她应该能明白,这更多是感激的吻,就像她陪我来给母亲下葬,更多的是安慰的成分一样。副驾驶位上的父亲瞟了我一眼,隔了一会儿,又从侧视镜里偷瞄了她一下,始终没有说话。但我能看得出,他对于这个他假想中的“儿媳妇”很满意。

车厢里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顾世的手机在这时震动了起来,她抽出手,接通了电话:“哦,是吗,你们的初步判断是?”

她凝神听着,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在腿上笔画着,像是在做什么数学公式。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死者的致命伤在头部,是多处钝器击打造成的失血性休克。是不是?”

这时司机关上了窗户,打开了空调,车厢里顿时所有杂音都消失了。

电话里传出对方翻动案卷的声音,应该是技术组的实习生:“没错,尸检报告今天早上刚出来,是这么说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在现场。”顾世轻描淡写带了一句,“你们需要考虑的是,什么情况下,会有人不怕麻烦,一次击打不能致死的,一定要多次解决,来把问题复杂化?”

车厢里的氛围瞬间就诡异了起来,父亲和司机都强忍着没有再从镜子里看她,表情紧绷地像作弊被老师抓住的孩子一样,想必都被顾世冷酷描述杀人手法给震慑到了。正在投入听取嫌疑人背景情况的顾世,都不用抬头,都敏感察觉到了这些,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么一瞬间,如同探出水面换气的越洋游泳选手,我感到了痛苦被稀释的轻松,嘴角都微微上扬起来。她和我在有些方面是何其相像,我在各种公共场所画像时,也是这样不管不顾的。

她平稳的语调掩盖不住眼里高速思考时特有的光芒:“我们一开始就排除了嫌疑人即兴作案的可能性,那么现在需要考虑的是,为什么在时间紧张的情况下,作案没有选择一次致命的工具,却选择了现在案发时的斧头,多次敲击才达到自己的目的?要知道这样,往往会引发被害人更激烈的反抗,甚至呼救,对凶手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我闭目养神,听她的解说于我,比窗外的秀丽风景更有镇定的作用。我默默拽过她的手,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温暖的手指才能温顺地呆在手心。

“好,那我们应该推测的是,有两种大概率嫌疑人特征会造成目前的情况,丧失基本判断力和没有足够的作案能力。从第二现场的情况来看,通过推测嫌疑人身高范围,还有年龄,我们可以肯定得是,他是个有独立判断能力的正常成年嫌疑人,也就是说……”

顾世没有往下说,她在等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推测。她已经开始带教,她很刻意地带着对方往自己的逻辑思路上引,对方在她的循循善诱下顺利在电话那头踏上了道。

她满意地微微点头:“好,如果我们就知道了,同时有两种可能性在这个前提下是成立的。你说说看?”

电话那头对方想了半天只说了一条:“我认为,应该是作案时候太过紧张,没有发挥出来。”

“或者是,嫌疑人力量不够。因为,如果是以我们估算的身高下限1米75来估算,一个正常成年男性的平均力量,在特别紧张的特殊情况下,也能够激发出惊人的潜力。也就是说,即使最瘦弱的男人,也远远不至于要击打多次才能达成目的。”

“所以,你认为这个嫌疑人可以排除?”对方追问。

“不是我认为,而是逻辑推理和现场证据,帮助我们排除了这个嫌疑人。”

“即使他是作案时间段内唯一出现在我们视线中的对象?”对方又发问。

她短暂沉默了一下:“只能这么说吧,‘唯一’反正可能证明了我们现在阶段的有限认知,掌握的也只是有限证据。”

我从她的指间抽出手指,换了个姿势,把她的手全部包裹在我的手心。停顿间隙,她用获取谅解的眼神看了我,我耸耸肩,示意不用担心,重新闭上双眼。母亲的过世如同一记闷棍,让人元气久久难以恢复。但此刻,跟随顾世的思路,我不禁寻思,死者儿子是目前掌握的唯一到过死者住所的嫌疑人,如果排除了他,线索无疑又断了。

她挂断电话凝神沉思,过了会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有些诧异地扭头看我:“你的病好像好多了。”顾世是指我的咳嗽。

人就是那么奇怪,哪怕知道自己的内心感受,即使在这么极端被允许失态的时刻,大多数人还是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当然不能免俗,在意的是别人看到我不够悲痛,没有泪流满面。但人与人的差异就是如此之大,有些人的泪是喷涌而出的,内心却可能波澜不惊。

而我却是相反,宁愿把所有火热的情感用毫无情绪的扑克脸来掩盖,好在这一回,我因为咳嗽皱起的眉头和痛苦的表情,多少满足了众人对于失去母亲的独子的期待。

这场咳嗽来得排山倒海,分外蹊跷。先是从咽喉部小小的隐痛开始,像是转移我对心痛的注意力一样,迅速朝下部的胸腔和肺部攀爬。我开始咳到面红耳赤、撕心裂肺,根本没有办法自我控制。母亲过世,我的确没怎么落泪,倒是剧咳不止带来了热泪盈眶。这倒是给我打了掩护,理直气壮地带上口罩,在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前,一个人静坐在音响室里,任由父亲和舅舅站在门口逐一握手迎客,避开了接见那些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的远房亲戚,听一些大同小异甚至言不由衷的“安慰”话。我不知道这样的告别是不是母亲真正想要的,但的确是父亲这个生意场上的人所必需的。

如果不是突然平息的胸腔,恐怕我也不会意识到这里的空气有多纯净。简直让我迷惑,到底是心头盘旋不去的愧疚还是城市污染的空气盘山公路看起来没有尽头,窗外的景致重复却不相同。沿路的村民旁若无人地埋头在田间苦干,用最原始的插秧方式。

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完全静止,我和顾世无意间对视,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的忙碌和他们的悠闲相比,好像世俗的种种所谓成功并不是那么更有意义,更有成就感。除非是和人命息息相关的,才有举足轻重的价值。从这点来说,我们至少挑选了一个让自己没有碌碌无为的职业作为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