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画师之致命解药

许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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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汇生

我理应在徐丰走之前规划好这一切,但潜意识里,总是用消极等待来抵抗这一切的终将到来。似乎无所作为,就成了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就能让命运忘了我和他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失败者。它就会放过我们,不再把我们捏在手掌里**。

在病**的徐丰一夜间成了话痨。他断断续续地对我吐露心声。周三的傍晚,我不加班,开完会直接到医院去看他。他正在艰难起身呕吐,因为无法进食固体而异常消瘦,此刻颧骨高耸,让他两道淡淡的眉毛快能被忽视。

他的胸脯不知何时也有了鸡胸的倾向,颤颤巍巍的时候,他就忙不边喘息边说:“我快死了,果然……老天有眼。我才知道原来……还自己是他妈的,怕死的!老子还有好多事想做没做呢。”

还有一次,走进病房,我就感觉哪里不对,环视一周,病友还是那些老病友,三号床的人果然像医生说得那样,走了。我再仔细揣摩着,原来是徐丰这天的气色颇佳,显然他自己都比所有其余日子感觉更轻松,病痛小半天都没有来折磨他,让他眉眼间恢复了几分神采,甚至流露出一些往日的霸气。

更让我意外的是,身体的变化,让他改头换面一样,带来一种文绉绉的口气,这倒是前所未有的。

他眼睛瞪得很大,没有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脸,板着脸问我:“你说,如果我生来就是一粒渣土,任人踩踏,是不是有时候太小了,反而可以嵌在鞋底花纹缝隙里,什么事都没有,时间久了,别人也忘了我……”

“哪有那么容易忘记的?”我故意轻描淡写地打断他,把他靠邻床的帘子拉开,让外面的阳光能照到他身上。他看了看病房里又空出了一张床,落寞地闭上眼,闭口不言了。

但我清楚生活永远不会是充满温情的,就像这一天并不是他的突然好转,只是所谓的回光返照而已。

今天,仅仅距离他住院三个月后,我一个人窝在沙发里,凝视着茶几上的一个撕了标签的二锅头酒壶。这是他给自己指定的安身之处,我挑了最白净细腻的那部分,把罐子存了个满满当当。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原来骨灰每部分不全是白色的,而人骨也不是完完全全可以被分解为粉末的,哪怕是经过高温炉的焚烧。这和人的高矮胖瘦完全无关,或许是因为骨密度,或是酸碱性,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火苗隐隐约约在眼前闪现,我闭上眼,全是他满是老茧的手蹭在我头发上的那种毛糙,耳里自然屏蔽了旁人的哭闹声,全是他最后对我的叮嘱:“别做傻事。”

我想,我这么聪明的人,能够做什么事才称得上“傻”呢?

殡仪馆的人指着一处黑色的棒槌状残留物,解释给我听说,这应该是大腿骨部分,骨灰只是象征性的部分,可以只选“品相”比较好的部分。

我茫然地看着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惊讶于她叙述这些时的平淡口气。她像是被我掩饰不住的呆滞乃至愠怒吓住了,竟然找了个显然是借口的说辞,就快走到她的同事身边去说事了。我继续挑拣骨灰,开始还用他们给的器具。最后索性把那叉子不像叉子、筷子不像筷子的不锈钢玩意朝外围的水泥地上狠命一扔,我用余光感受到那个同事奇怪地朝我看了几眼。我直接用双手捧起一拢,不由在心里冷笑,即使像我这么个从小被霸凌的小个子,居然还有能吓唬住人的时候。

此刻,我端坐在客厅里一下午,墨绿色的窗帘把晴空万里的艳阳隔绝在窗外。世界上还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像我的公寓一样让我身心放松,完整地拥有安全感。在客厅沙发背面的墙上,我没有悬挂任何一副画,相反,我挂的是从家里翻箱底找出来的几副奇怪的十字绣和刺绣,画面内容清一色的是男女两个抽象的主人公。主题全都是原始部落的男耕女织生活,但是色彩的艳丽、人物的逼真根本不受画幅的有限尺寸和针线材质,无不让人惊讶。之前没有落款、也没有裱框,但现在我配上了原木色的画框,呈菱形悬挂于原来空空落落的白墙上,神奇地让这个被冷淡风北欧极简家具填充的空间突然有了些许灵动,配合我从一个二手古玩市场里淘来的一卷红色的地毯,顿时让公寓充满了家的感觉。

我凝视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光,心头满是厌恶的情绪。上一次,我这么灵魂出窍的呆坐,还是在更新一台电脑系统的时候。

我不知遗传了谁的基因,总之,我的父亲是个对数字极为敏感,但是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人,因为电脑里存有大量商业机密,而我又对他的产业毫无兴致,自然成为了他最值得信任的私家IT技术顾问。

父亲那时刚配了一台最新型号的MAC PRO,于是就把淘汰下来的MAC AIR随手扔给我做我的娱乐机。尽管他号称已经格式化了所有文件,出于职业习惯,我还是检查了下可还原文件。果然,几乎所有的图片都被重新从硬盘调出“复活”。

我翻阅着一张张照片,惊讶于父亲冷酷的外表之下,居然有火热的内心。我一周岁时的全家照,他结婚十周年的纪念照,甚至于他和现任妻子的第一次约会照,都在电脑里好好躺着,哪怕有大容量的硬盘,他每换一台电脑都在机器上备份照片的习惯丝毫没有改变。

那天,我正休着年假,整日宅在家里。看着天色流转,百无聊赖之际,靠坐在沙发发上的我把玻璃茶几下闲置了一周的电脑拿出来,耐着性子索性把照片仔细看了起来。一张张欣赏地简直忘了时间。

母亲在我十岁时就跟着其他男人不辞而别了,所以,我对她的面容几乎快要遗忘,只有这些照片才会提醒我,眉眼间和她惊人的相似。即使年过三十,她的皮肤显然还是吹弹可破,她的体形却从纤细的盈盈一握到粗壮得分不清腰身在哪里,从眼带浅笑到愁云密布,不过是两三年的时间。我不忍心细看,点击了几个快捷键,照片瞬间成了满屏的缩略图。我舒展四肢靠到沙发上,眼神从窗外零星飞过的几只麻雀,又落到了电脑上。这时,我意识到,是几张不太寻常的翻拍图引起了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