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世问:“你真的了解我吗?”
“虽然比不上了解自己那么全面,但我觉得已经看到了很多人看不到的一面。”
“每个人都有潜意识里隐藏的很多面,大多是在特定环境里作出的选择、得到的经验和外界的互动来累积形成的。”
我讶异:“为什么这么说?”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和那个陈年性侵案有关,但那又怎样呢?谁没有软弱、自私的一刻,如果因为这样而背负甩不掉的罪责,付出的代价未免太不公平。
正当无数种猜想在心里车水马龙,她一开口,我却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每个人都有过去,如果你更了解我的过去,或许你今天就根本不会和我说这些。”她说。
我像是个接受审判的人,静静等着她对我说出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一刻,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和凝固的夜色一样,冷静克制:“我不知道你会怎么选,但至少我不会选一个自私懦弱、自食苦果的人。她可以在自己好朋友被侵犯的时候躲在角落里不出声,也可以在好朋友情绪崩溃要跳楼的时候冷眼旁观,甚至可以在自己被侵犯后选择沉默不声张。”
她一口气说完就扭过了头,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像单是说出这些话就已经耗尽了体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开始猜想,她是不是要说出自己手上也沾过血。我不是说自己对她的人品有怀疑,而是见了太多意外情境中的致命选择,人不在极端处境中,甚至连自己都不可能知道在那一秒会做出什么动作,又何尝是对年轻时的她呢?
我还在思考如果是那样,我该选择和她一起隐藏秘密装作毫不知情还是大义灭亲让她投案自首,她已然把自己羞耻的被强暴经历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了。不用我细细发问,她就把所有她认为重要的时间、地点和一些细节也详细告知。我能感受到,她的职业素养在这个环节,让她对过往的经历开始有了当时全然不同的审视。这当然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虽然我不清楚她对于重启案件的决心有多大。
她长谈一口气,终止了平缓的讲述。她用手快速抹了一下脸颊。我回避正眼看她,不用说,一定是泪流满面了。天知道这些话她在心里讲述了多少遍,才能这样波澜不惊像是描述别人故事一样的说给我听。她一定说一遍,告诉自己一遍是她的怯懦酿成了自己和闺蜜的苦果,而她一定在开始讲述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认为我会因此嫌弃她、鄙视她直到放弃她。
这么说来,她一直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她正在被动地全力保护自己不再受伤?我长叹一口气,心里居然有些不合时宜的高兴,也有些微小到刻意被忽略的难过。高兴是因为终于明白并非是她不肯选择我,只是由于她自己的心理包袱,难过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伤居然还是无法痊愈,她为什么不能早些告诉我,是对我还不够信任吗?
但同时我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虽然这样的经历很糟糕,但她的一切过往应激反应都说得通了,而且重要的是,我不用面对两难的抉择了。
她听到我的叹气,略微紧张地扭头看了一眼,又别转过身:“我就知道。”言语里充满了懊悔。
我莫名:“知道什么?”
“你是这种反应,只能说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对的。”
我从她僵硬的肢体语言都能读出她的心理活动,她一定以为我嫌弃她,可是她这么在意我的反应,眼见只要我毫不在意,她随时都会愿意被我揽进怀里。我无奈苦笑:“为什么你不能对我有点信心呢?”
轮到她有些惊讶地回看我:“这话从何说起?”
“我们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战友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在我心里什么位置,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我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闪动起来,但还倔强地克制着眼底的笑意:“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朝她的方向挪坐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和我之间已经空出了一人多的位置。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揉搓着,缓缓搂过她的肩和手臂,温柔而有力地把她揽到我的胸口。她微凉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开始温暖柔软起来。
“现在,你明白我的选择了吗?从来没有变过。”
“哪怕我有这么不堪回首的过去?”她还是如惊弓之鸟。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说出来就好了,不是你一个人面对了。更何况,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她埋下了头,声音更低了:“我从来都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轻抚她的头,她的头发如绸缎般顺滑,但她的心里疤痕累累,我似乎都能看见她自己在那都走得磕磕绊绊、举步维艰。
我用坚定不容改变的音调告诉她:“错,应该是由犯下错的人承担的,这和你还有姚艺都没关系。不过,你所能决定的就是如何以后避免这类事情再发生,还有是不是要解决这件事情?”
“至少,哪怕以后……”她刻意避开了那几个字眼,“我绝不会考虑‘面子’,不会保持沉默。”
她不说我也知道,她非但不会保持沉默,她还会在保障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一边和犯人周旋,一边保留新鲜物证。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的顾世,早就不是十多年前那个熟手就擒、沉默不语的顾世了,不说她现在是射击教练,擒拿格斗,如果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男人,那也不是她的对手,更不用说她的职业敏感性。干我们这行的知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没有安全防范意识,那么自认为最不可能被侵犯的人,往往是最危险也是遇到危险最束手无策的人。
“可是,你说的要不要解决,和我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情吧?”她斟酌着字句问。
“如果你也认为,顾师傅坚持调查这个案子,是因为他发现了被害人不止姚艺,还有你,那我的想法和你的是一样的。”
“不仅为了给自己、给姚艺一个交代,我也欠我爸一个未了的心愿。”她的声音里不再有彷徨犹豫。
“你能肯定的是,这人就是侵犯姚艺的同一个人?”我问。
“是那个帮凶,或者是背后主谋。”顾世说,“那个晚上,他也在场,我悄悄溜走的时候,把带着我照片的学生证落在了体育馆里,一定是这样被他卯上了。”顾世摇头,“我有时候甚至想,这大概是我不亏欠姚艺的一种方式。”
我讶异:“我不信‘报应’论,但我相信‘因果’逻辑。我们知道性侵犯中虽然不少是变态,但多数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
“所以,你现在的画像不仅仅是人脸画像,还开始研究心理画像了?”
我看她心情开始放松,也稍稍轻松愉悦起来。我俩只要一讨论案情,就会有一种超脱感,但愿这能够帮她忘记所经历的伤痛,更重要的是,我对敢欺负我女人的恶魔恨之入骨,尽管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想要找出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有顾师傅坚持不懈在前,有顾世战战兢兢在旁,我没有理由放弃。
我点头告诉她:“其实要画好人像,对嫌疑人进行犯罪心理画像,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虽然单看嫌犯的长相,你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一定会犯罪,但是,我现在发觉,经过一定案件数的经验积累,特定犯罪行为的人他的行为模式、身体条件甚至说是心理动机,只要不是变态行为或者随机作案,都是有一定规律可以摸索的。”
她听得很认真,但只是提出新的疑问:“这么说来我爸殉职,不只是巧合?”
“你以为我在说笑。”我终于把自己的顾虑也说了出来,“但我总以为,师傅的案子不是和这个案子有关,就是和我画像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你要离开我们队的原因?”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分不清是星星的反射还是她的眼泪。
我缓缓点了点头:“我原来想等自己解开所有的谜底,再跑去找你。”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在意有没有危险,我只是不想再失去最亲的人,当时你还会选择离开我吗?”她的声音有些梗咽。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你。”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赌气离开我的胸口,直视我的眼睛。
我深情回望着她,试图用眼神来拥抱她、融化她:“那现在,我告诉你了。”
她缓缓摇头,我的心里略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