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年时间不见,丈夫李泌又老了许多。李泌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风尘。卢巧稚见了,一阵心疼。
远远望见妻子儿女,李泌急忙大步流星地跨下车子,丢下自己的仆人李瑞,跑上前去,将妻子,儿子,女儿紧紧地拥进自己怀里。
卢巧稚紧紧地抱住自己的丈夫,浑身颤抖,不住抽泣。李泌老泪纵横,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繁儿,欢儿相继挣扎着,跑出了父亲的怀抱。眼前的父亲,在儿女俩心里,是如此地陌生疏远。
繁儿,欢儿紧紧地拉住母亲卢巧稚的手,躲在母亲的身后,偷偷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见此情景,李泌欲言又止。
李泌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拭干妻子卢巧稚脸上的泪水,左右开弓,抱起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紧跟着妻子卢巧稚的身后,上了马车,向长安的家宅走去。
2
回到自己家中,卢巧稚仍是不能自已。看着自己的丈夫,这少女时代,就倾注了她全部痴情的男子李泌,稚儿喜极而泣。
看着丈夫那日渐衰老的模样,一种怜惜之情,在稚儿的心中油然而生。
丈夫在妻子的心里,虽然有些苍老,但始终是那样的英气逼人,依然是如此地充满睿智,令人崇敬。
李泌也仔细地端详着妻子。
八年不见,卢巧稚变得更加成熟诱人,端庄秀丽。
梦中与李泌嬉戏游玩的妻子和儿女,如今实实在在站在李泌的面前,让人幸福得有些眩晕。
3
李泌终于打破了长时间的尴尬和沉默,谈到了夫妻共同关心的话题,问到了他们心爱的儿子和可爱的女儿。
谈到儿子李繁和女儿李欢,卢巧稚的话多了起来,又恢复了她往日那活泼,健谈的个性。
卢巧稚兴奋地谈到儿子的早熟,女儿的聪慧,儿子的多才多艺,女儿的善解人意,儿女们读书用功上进的种种趣事。
儿子李繁虽然刚刚十岁,但已饱读诗书,女儿李欢虽然只有八岁,却也十分懂事孝顺。
儿子和女儿是那样懂事,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如何安慰母亲,孝顺母亲了。
听着妻子兴奋的诉说,李泌的心,仿佛沐浴在了春天里。
然而,妻子的述说着,妻子对儿子李繁的娇惯,也流露了出来,李泌不禁有些忧心。
“儿子是我李泌的未来,是我李泌的希望,是我李泌的理想啊!儿子的聪明早慧,多像幼年时代的我啊!”
但在隐隐中,李泌对儿子李繁的未来,不禁有些担心起来,默默思索道:
“儿子在富贵中长大成人。他是否能如父辈希望的那样,修身齐家,忠君爱国,忧国忧民,将来承担起济国安邦的责任呢?
太聪慧的表现,太张狂的个性,太优裕的环境,往往会给孩子的成长,带来种种不利啊!
我一定要警惕,不要让儿子太过张狂任性。
想起幼年之时,宰相张九龄、张说大人,对我寄予的莫大的期望,给予我的谆谆的教诲,我是受益匪浅,如今还是心存感激啊!
我怎么能够忘记前辈的指教,让自己心爱的儿子,步入歧途呢?”李泌默默思忖道。
4
第二天,李泌不顾旅途的劳累,匆匆忙忙地进宫,去觐见李豫,拜谢皇帝的恩赐。
八年未见,君臣相对唏嘘,感叹岁月催人。君臣二人,都已经两鬓斑白。
初次见面,君臣俩彼此都感到有些陌生、有些拘谨。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谈起。
还是李豫首先打破了沉默和尴尬,感叹着切入了正题道:
“哎,先生啊,所谓日月如梭,岁月似箭,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过去,朕跟先生你分开,已经有八年之久了。
一直到了去年,朕才终于排除万难,经历千难万险,铲除了元载这个蟊贼。
怪就怪朕,待人太好,太过宽厚仁慈。朕心地善良,以真诚待人,才会被奸贼利用,以致迁延至今啊!
幸亏朕的太子(李适),揭发了元载一伙的阴谋,朕才如梦初醒,决定对奸党采取行动。
不然的话,朕还不知道,到底何年何月,朕才能够重整皇权,铲除奸佞,才能够与先生相见呢?”
5
“陛下啊:
臣首先要对陛下说声恭喜!恭喜陛下英明果断,铲除奸佞,恢复皇权,重振社稷。
恕臣直言,元载这件事情的发生,其实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君臣去认真反省。
从前,微臣就曾经多次建议陛下,如果陛下发现部属中,有人心存邪恶,贪腐枉法时,就应当果断地免除他的职务,防患于未然,不能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陛下当时,也深以为然。
的确,如果君王对臣僚包容、宠爱得太过分,就会纵容他们作恶,造成尾大不掉的严重后果,达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李泌始终改不了自己爽直的个性,坦诚地对李豫说道。
“先生,你的建议不无道理,朕会谨记善言的。
但朕以为,事情总要有万全准备,才可以发动,不可以轻率地出击,谋事不周,招来祸患。何况元载长期掌控禁军六九,朕有些投鼠忌器呢?
这就是朕迟迟放过元载这个奸贼,没有迅速动手,铲除奸佞小人的缘故啊!”
李豫没有听到一句李泌的由衷赞美,而是听到李泌一些警示的话语,心里似乎有些失落,觉得有些扫兴。
“陛下处理事情,考虑周全是对的,也很有必要。
微臣并不是责备陛下优柔寡断。
臣的意思是,陛下今后处事时,一定要未雨绸缪,果断出击才是,不要让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事事都考虑万全,是会带来更大的祸患的!”
李泌没有意识到,李豫的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先生,朕会牢记你的建言的。”
李豫继续着自己的思路,侃侃说道,“先生啊,你离开朕几年以来,朕也一直没有闲着,在冷静地观察群臣的表现,看他们是忠是奸。朕认真仔细地进行观察,对朝廷群臣的了解,也是越来越深。
朕发现,臣子中有很多人,当初拼命地巴结、逢迎元载这个老贼,对朕也是阳奉阴违,甚至跟朕为难作对,实在令朕失望,让朕愤怒不已。
比如路嗣恭那个家伙,就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例子。路嗣恭的所作所为,令朕非常生气。
不瞒先生,就是到了现在,朕的心里,依然十分怨恨他,一直难以释怀。
如今,朕只要一想起路嗣恭那个家伙的所作所为,朕的心里就会义愤填膺,非常生气。
几年以前,朕曾经亲自把先生你,托付给路嗣恭那个老贼好好照顾,叮嘱路嗣恭,一定要善待先生,不要有事没事,鸡蛋里挑刺,尽找先生的不是。
可是,路嗣恭那个老贼,却违背了自己承诺,对朕阳奉阴违,对朕的托付漠然置之。
为了讨好巴结元载那个狗贼,路嗣恭居然上疏朝廷,请求着下旨,将先生你贬为虔州别驾官,真是可恨可恶至极!
更加可恨的是,路嗣恭在削平岭南哥舒晃的变乱以后,向朕呈现战利品这件事情上,厚彼薄此,漠视朕躬。
上前年,路嗣恭曾经向朕呈现过直径九寸的水晶盘。朕认为路嗣恭忠心耿耿,把他呈现的水晶盘,当做了天下至宝,对这个水晶盘是珍惜备至,多次在群臣面前,说起这件事,称颂路嗣恭的忠诚。
不想,元载老贼伏诛之后,朕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朕被这个老家伙,愚弄了。
朕派人去查抄元载的家产,朕才发现,路嗣恭送给元载老贼的水晶盘,足足有一尺还多。
路嗣恭这个老贼,真是十分可恶!他这样做,这不是明明白白地表明,他瞧不起朕,是在戏弄朕恭吗?
朕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情,心里就很有些愤愤不平,怒不可遏,想要报复惩罚他这个趋炎附势的奸佞小人。
前些日子,朕已经下诏,要召岭南镇节度使路嗣恭那老家伙,回京面圣。
等路嗣恭那老家伙回来,朕会好好地收拾他一顿的,叫他明白,谁才是他的真正主人!
路嗣恭那老家伙,当初迫害你,后来又愚弄朕,这不是我们君臣共同的仇人吗?
等到路嗣恭那个老家伙,回京以后,朕再跟先生你,好好商议商议,如何处置这个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目无君上,不知好歹的市侩老贼!”
李豫越说越有气,他瞪圆了双目,怒气冲冲地对李泌大声说着,声讨中路嗣恭。
6
看着李豫像个小孩子一样地生气发怒,李泌忍不住地轻声地笑了起来。
李泌注视着李豫的眼睛,为皇帝的小肚鸡肠,狭隘刁难的性格,感到有些不解,既好笑又好气。
“先生,你笑什么呢?你没有看见,朕在生气吗?”李豫不解地看着李泌,生气地质问李泌道。
李泌忍住笑,歇了一下。然后,李泌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劝说李豫道:
“陛下息怒!老臣笑的是,路嗣恭那个自高自大的家伙,居然会惹得陛下如此发怒。其实啊,陛下大可不必为路嗣恭所做的这些小事情生气。
陛下生气,气坏了陛下自己的龙体,路嗣恭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知道吗?他会感到惋惜不安吗?
其实都不会。
陛下静下心来,请先听老臣,慢慢地给陛下闲聊几句,分析分析路嗣恭这个人的个性和脾气,就能够知道嗣恭的为人处世的原则,消解陛下心中的怒气和怨气了。
臣在江南西道任职时,与路嗣恭的接触时间很久,了解可以说很多很深。臣对路嗣恭这个人的个性和脾气,以及为人处世的原则,知道得十分清楚。
路嗣恭这人,圆滑聪明,善于洞察人心,为人处事,小心谨慎,他十分害怕得罪权贵,非常擅长巴结别人。
他做小事勤快敏捷,勤于理政,政绩突出,然而却不识大体,没有阔大的胸怀和宰相的肚量。
从前当县令长时,路嗣恭的考绩,多次名列全国第一,又有能干的美名。
就连玄宗皇帝,当初都十分欣赏看重路嗣恭治理的突出业绩,而专门为他改名。
只因从前,陛下对他没有什么深刻的好印象,也没有对他大力地提携和晋升,所以,路嗣恭也就没有显露出,对陛下的忠诚。
而元载呢,他却对路嗣恭不断地提拔任用,对路嗣恭委以重任,对他很是信任。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所以到了最后,路嗣恭把元载这个老贼,当做了他的知己,对元载感恩戴德,忠心耿耿,因此想要一心一意为元载老贼尽忠效力。
如果陛下如今,也能够捐弃前嫌,真正地认识他,了解他,对他委以重任,加以重用,不断地晋升他,奖励他,路嗣恭同样也会对陛下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对陛下誓死效忠的。
至于从前,路嗣恭上书陛下,派我去当虔州别驾这件事,并不完全怪路嗣恭,也不是全是路嗣恭公报私仇。
路嗣恭当时也曾经召见我,推心置腹地跟我讲过他不得已的苦衷。
是我见元载对我的威逼过甚,才自己主动请求路嗣恭,让他上书陛下,让我去当虔州别驾的。
这件事上,他路嗣恭并没有什么大的罪过,所以,臣并没有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
臣以为,新近,路嗣恭担任岭南镇节度使,他处置有方,及时地平定了岭南哥舒晃的反叛,为帝国立下了大功,陛下应该大力地奖赏他才是。
请陛下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小小的水晶盘,这样的身外之物,就怪罪于他,认为他冒犯了至尊的陛下,让天下人认为,陛下重物轻人,爱惜钱财,心胸狭窄,奖惩不明!”
李泌笑着,诚恳而亲切地为李豫做着分析,劝说李豫饶恕并奖励路嗣恭道。
7
李豫的怒气,渐渐地平息了一些,对李泌说道:
“先生的分析很对!朕也感觉,自己有些理亏。
先生对路嗣恭的看法,非常公正,没有私心。朕也不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的君王。
朕已经意识到了,朕的想法和举动,的确有些小气,有些缺乏一国之君的肚量。”
“陛下英明!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有如尧舜一样的君王,才能够像陛下一样,为帝国大局着想。”
李泌豫适时地赞誉李豫道。
李豫思考了一会,终于完全心平气和起来,心情平静安详地对李泌说道:
“先生过奖了!朕也知道自己不能够容人的坏脾气。既然先生的分析这样有道理,朕怎么会不接受先生的意见呢?
朕相信先生,决定听从先生的指教。
朕答应先生,等路嗣恭回京以后,朕一定大大地重用他,对他委以重任。
路嗣恭晓畅军事,很有军政才干,先生你以为,朕任命他担任帝国的兵部尚书一职,这个主意如何呢?
朕到真想要看看,路嗣恭这个家伙,是否真如先生所言的那样,对朕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呢?”
李豫有些疑惑地向李泌承诺道。
“陛下:
臣非常感谢陛下乐于接受老臣的建议。陛下对臣的话,如此信任,怎么不让老臣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呢?
老臣可以与陛下打赌,只要陛下重用了路嗣恭,到了最后,路嗣恭一定会对陛下忠贞不二,忠心耿耿地为国做事,成为陛下的忠臣的。”
李泌向李豫保证说道。
“朕相信先生的话!
路嗣恭那个家伙,真是三生有幸!路嗣恭当初,跟先生过不去,先生不仅没有对他落井下石,反而如此地看重他的才干和品行。只有先生这样的谦谦君子,才能有这样的贤明举动。”
“陛下过奖了!臣这样做,都是为了帝国,这也是陛下一向教诲臣的结果。”
李泌不忘夸赞李豫几句道。
李豫喜笑颜开,面上的阴霾尽去,就像一个得到父母奖励的孩子一样。
李泌的一席话,就改变了皇帝的看法和决定。宰相常衮,听说此事以后,嫉恨不已,更加愧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