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征战岁月》的作者杜永胜,当时还叫杜三伢,“杜永胜”这个名字,还是在全国解放的时候,他的一个老首长给他取得新名字。准备解放东安城的那一年,杜三伢刚满十九岁,不过,别看他岁数小,又长着一张娃娃脸,当时他可是已经参军五年的“老革命”了。
杜三伢的老家在河北,十四岁就参加了革命。因为这小子特别机灵,刚参军不久,他就被当时独立团的团长相中,跟在团长的身边成了警卫员。后来因为独立团战功显赫,团长成了师长,所以他也从“团长警卫员”升任为“师长警卫员”。两年前,杜三伢主动要求下连队,要到战斗的第一线去一展身手,师长批准了他的请求。如今,杜三伢已经是师部直属侦察连的侦察排长了。
眼下部队正准备攻打东安城,杜三伢也没有闲着,今天他乔装一番,带着三个侦察排的战士就出发了:他们准备从战场的侧面迂回到东安城的周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逮几个“舌头”回来,如果能擒住一两个“跑单儿”的国民党军官,那可就赚大发啦。
可是,当杜三伢沿着山路靠近东安城的城阳镇时,他彻底傻眼了。两天前他还来过这里,当时的城阳镇还是一派祥和,可如今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杜三伢不禁有些纳闷:这还没开战呢,这里这是咋了?这镇子像是遭受过猛烈炮击一般。
摸进了镇子,杜三伢总算是看明白了:这里根本不是被炮火摧毁的,而是被人为焚毁的!国民党反动派实在是太狠了,他们为了死守孤城、为防止解放大军用镇子的建筑做掩体,他们驱散了这里的百姓,并将镇子付之一炬。
敌人既然已经焚烧到了这里,那就说明防御工事已经距离此处不远了。杜三伢不敢继续冒险前行,垂头丧气的他带着三个战士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他们准备横穿一条公路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两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从这两个人行进的方向判断,他们好像要去“解放区”。杜三伢示意战士们不要出声,他们沿着山路一路跟踪着公路上的两个人。
一阵山风吹来,杜三伢觉得事情不妙,他拱着鼻子在空气中搜索了一番:没错,是血腥味儿!
杜三伢的鼻子灵得很,他在屋子里一拱鼻子,就能找出师长藏的酒。对于血腥的味道,他更有把握,自己绝对不会闻错!眼看着离敌人的防区越来越远,杜三伢觉得,是到了自己现身的时候了。他朝三个战士一挥手,四个人冲上了公路。
冯冠生背着方秀兰在公路上疾行,大汗淋漓,身上的秀兰越来越沉,他的脚步已经挪不动了。严重透支的体力让冯冠生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此时他只知道一件事:自己绝不能丢下秀兰,即使……即使是她的尸体。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一声断喝从身后响起,冯冠生的身子微微一怔,他又接着向前走去。
冯冠生的脑子已经迟钝了:国军?解放军?在这片区域里都有可能遇到,可即使是遇到了解放军又怎么样呢?师兄有交代:移交城防图之前,除了布庄老板,在任何人面前,绝不能暴露身份!
“再不站住我就要开枪啦!”话音刚落,冯冠生的身后果然传来了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开枪?冯冠生笑了,那就开枪吧!不管遇到的是谁,就算是军统的便衣,他也没有体力逃脱了。
冯冠生又朝前挪动了几步,他慢慢蹲下了身子。他倒不是想停下来接受盘查,而是他……他真的走不动了。
一转头,是一支乌黑冰冷的枪口;一抬头,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冯冠生一指倒在身边的方秀兰,他苦涩地笑了笑,哀求道:“救救她,求你们了。”
杜三伢看着两个人那一身的血迹有些发懵,尤其是那个女人,她下身的棉袍已经被血染透了。杜三伢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难产!
在杜三伢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亲眼见过他婶子的难产,那满炕的血污和满屋子弥漫的血腥味儿,将年幼的杜三伢吓傻了……当时的惨景至今他仍历历在目。只是他有些纳闷:这个孕妇的肚子似乎也太平坦了一些。
杜三伢来不及多想,他回身一身低吼:“都还愣着干啥!”
三个战士收起那一脸的惊恐,返身冲进了小树林,片刻之后,他们就扛回了两条小树干。
到底是侦察连的精英:缴获的日本“三八”式的刺刀在他们的手里翻飞,小树干飞快地就变成了两条光洁的长杆;三个战士又解下了各自的绑腿,穿插在两条长杆之间,很快,一副简易担架就“编织”完成了。
方秀兰被放到了担架上,杜三伢指挥两个战士抬起担架:“快,师部卫生院!”他回头一指另一个战士:“你,警戒断后!”
几个人在马路上飞快地走着,冯冠生此时有了一些欣慰:从行进的方向上来看,他可以断定,遇到的是自己人。
一个小时之后,天色已经黑透了,他们终于赶到了独立师的师部卫生院。方秀兰被抬进了手术室,杜三伢则把冯冠生带到了另一个房间,杜三伢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到那里去干什么?”
冯冠生已经累得有些虚脱了,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孩子”,只说了几个字:“我要见你们的首长。”
“首长?”杜三伢讥讽道:“你以为首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冯冠生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要见你们的首长。”
杜三伢一声暴喝:“笑话!别以为你不开口,我就不知道你的身份!”他狠狠一拍桌子上的那几张证件,逼问道:“冯冠生!是谁派你潜入我们防区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哼!”冯冠生冷笑了一声:“在见到你们首长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杜三伢正要发作,房门“嘭”的一声开了,一个战士急火火地进门,嚷道:“快!排长,快来!”
屋里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杜三伢吃惊的是:正审问着呢,那家伙冒冒失失地进来干吗?冯冠生吃惊的是:眼前的这个“孩子”,竟然是个排长?
杜三伢跟着那个战士到了隔壁的房间,一进门他就问道:“怎么样?生了吗?”
“生了!”那个医生指了指桌子上已经摊开的卷轴,应道:“就是这个,你自己看吧!”
杜三伢一声惊呼:“乖乖!”难怪那女人的肚子那么平坦,原来她“生”下来的是一卷“画儿”?可是,当他看清那“画儿”上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炸响了一声惊雷:东安城防图!杜三伢的腿一软,他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杜三伢拿着那根血迹斑斑的卷轴,他冲进了关押冯冠生的房间,逼问道:“说!你要把这个送到什么地方?”
冯冠生一见那图,他“腾”地跳了起来:“秀兰,秀兰呢?她怎么样了?”
说实话,因为刚才见到“宝图”太过激动,杜三伢还真忘了询问那女人的情况,他拿着卷轴继续逼问道:“赶快交代,你到底要把这张图交给谁?!”
冯冠生咆哮道:“除了给你们,我他妈还能送给谁?快告诉我,我妻子怎么样啦?”
杜三伢逼视着冯冠生,又问道:“你怎么证明那张图是真的?”
冯冠生疯了,他挥舞着拳头叫嚣道:“我没法证明、我他妈证明不了!我要见你们的首长,现在就要见,现在!”
杜三伢已经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眼前的这个人已经确定了只能是两种身份:一,国民党特工,用一份假的城防图来假意投诚;二,自己人,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我党地下人员。
事不宜迟,杜三伢出门后就拨通了师部的电话。回来的时候,他询问了那名“产妇”的病情,医生摇了摇头,很遗憾地告诉他:“生殖系统破坏严重,腹腔内失血太多,我们无能为力了!”
另一个房间里,冯冠生仰面倒在地上,他呆呆地望着顶棚,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群人进入了房间。
“师长,就是他!”是那个“孩子排长”的声音。
冯冠生知道是有首长来了,他木然地坐直了身体。
“这张城防图是你带出来的?”那个师长问道,冯冠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个师长又问道:“你是潜伏在东安的地下党员?”
冯冠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此时他觉得是那样可笑:自己到底算什么?自己已经为这个“党”工作了两年有余,可他并不是党员。并且除了师兄林仲伦和大陈,竟然没人能证明他是“自己人”。
师长又问道:“你是怎么得到了这张图?”
冯冠生抬起头回答道:“是你们的一个同志让我带出来的。”
师长的眼中一亮,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的代号是什么?”
冯冠生环视了一下房间里的那些人……不,他不能说,即使知道他们都是自己人,他也不能说出师兄的代号和身份。他沮丧地摇了摇头:“不,这个……我不能说!”
杜三伢这时候更不耐烦了:“你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能说,那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和这张图?”
冯冠生又疯了,他用指头狠命戳着自己的头,戳着自己的胸口,咆哮道:“你们杀了我吧!你们枪毙我吧!我用我的命证明,够不够?够不够!你们杀了我吧!”
“你……”杜三伢气得恨不能上前踹这个家伙两脚。
师长伸手拦住杜三伢,他语气很温和地说道:“同志,你不要太激动,你好好想一想,那个同志把图交给你的时候,他还说了什么,他让你把图交给谁?”
师长的问话提醒了冯冠生,也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慌张地爬了起来,应道:“对,他让我到城阳镇,把图交给‘城阳布庄’的人。”
师长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走出房间。
冯冠生上前一把拉住了那个师长,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声泪俱下:“长官,我妻子她怎么样了?我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那师长一愣,看向了杜三伢,杜三伢心虚地摇了摇头,师长回身对冯冠生安慰道:“同志,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杜三伢带着师长来到了隔壁的医务室,师长很急切地问道:“那个女同志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如实做了回答:“报告首长,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失血太多,恐怕……”
师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想尽一切办法,哪怕只有一线的生机,你们也要把她抢救过来!”
医生摇着头,很沮丧地应道:“首长,太渺茫了!并且,咱们这里的血液储备很有限,眼看就要打大仗了……”
“什么?”师长瞪着眼睛,疑惑道:“你是说……你还没有给她输血?”
医生默默点了点头,狡辩道:“就是输了血恐怕也是浪费……”
“胡闹!我他妈枪毙了你!”师长震怒了,他斥责道:“赶快输血!马上组织抢救!血不够就把师部的警卫连、侦察连全部给我调过来!抽血!从我开始!我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抢救室顿时又忙碌了起来。
杜三伢和师长来到了院子里,杜三伢上前劝道:“师长,您消消气。”
师长摇了摇头,他远望着东安城的方向,淡淡地说着:“不能让她死,咱们不能让她死,她必须活着,我要让她活着看到东安城的解放!”
冯冠生颓废地瘫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这算什么?软禁?关押?他想苦笑,但是他的脸已经麻木了,他也没有那个心情。就在刚才,他将耳朵贴到了墙上,他想听一听隔壁的声音,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秀兰,你还好吗?答应我,活着吧,求你了……
院子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刹车声,没有多久,一个身穿长棉袍的人在士兵的簇拥下进入了房间。
那个师长看了看冯冠生,朝“长袍”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长袍”盯着冯冠生看了一会儿,朝师长摇了摇头。
冯冠生抬头也看了“长袍”两眼,他确信,这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师长一挥手,士兵们退出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了冯冠生、师长和“长袍”。
一段沉默之后,“长袍”来到冯冠生的身边,幽幽地问道:“先生,您要买布吗?”
是暗号!冯冠生一怔,他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回答道:“我们东家办喜事,要几匹上好的红布!”
“长袍”的眼里一亮,他继续问道:“要得很急吗?什么时候用?”
冯冠生强忍住眼泪,哽咽地回答:“家里已经万事齐备,就等红布了,什么时候有红布,什么时候成亲!”
“长袍”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他颤抖着嘴唇问道:“请问,红布上还需要有什么花色吗?”
冯冠生使劲点着头,眼泪的闸门被彻底放开了:“是上好的料子就行,如果有蔷薇图案的,那就更好了!”
“长袍”一把将冯冠生紧紧地抱进怀里,哽咽道:“蔷薇同志,辛苦了,欢迎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