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有人报信儿,乔占峰等人还没到方秀兰老人的家门口,县委书记曹大元就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哎呀乔书记,我掐指算过了,今天您一准儿能来!没想到,还真让我算着了!”
乔占峰取笑道:“吆,没看出来啊!咱们的曹书记还有这旁门左道的技能?这退休后在路边支个摊儿,肯定是一条新的致富路径啊!”众人都哈哈大笑。
曹大元看到乔占峰身后的文隽松,他愣了一下,上前问道:“文总,你咋也过来了?”
文隽松笑着反问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哦,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不是!”曹大元指了指乔占峰,狐疑地问道:“你们……你们一起来的?”
乔占峰回头介绍道:“哦,你们都认识吧?那我重新给你介绍一下,文大经理,是我的大舅子哥!”说完,他还强调了一句:“亲大舅子哥!”
曹大元大吃一惊:“啊,我咋不知道呢?”
文隽松颇为得意,呵呵一笑:“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方秀兰老人的院子里还真热闹,不少村民已经在里面忙活上了,院子外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杀鸡宰羊,看这架势,中午的寿宴应该相当隆重。乔占峰进门跟方秀兰老人打了招呼:“冯妈妈,我来看您来了,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方秀兰喜笑颜开地应道:“谢谢谢谢,占峰你那么忙,还特意赶过来看我,老婆子真过意不去!”她瞅了瞅乔占峰的身后,寒暄道:“来就来吧,你还带那么多的东西来,浪费那些钱干啥?”
乔占峰解释道:“冯妈妈,我可没带什么东西,我只给您带了一支蛋糕,那些东西都是我爱人的哥哥给您的寿礼!”说着,他把文隽松拉到了身前,介绍道:“冯妈妈,这就是我大舅子哥,他就在莱县工作,今天是专程跟我来探望您老人家的。”
文隽松很拘谨地笑着:“老妈妈,我来给您祝寿来了!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谢谢,谢谢你们!”方秀兰美得合不拢嘴,招呼着大伙儿都坐下歇着。
乔占峰趁这工夫看了看这个家,还真不错,家里被修饰一新,添置了不少的家用电器,炕头上还有一台新型的呼吸机。他将小田叫到了身边:“小田,你说的那个护士和保姆是哪两个?”
小田朝院子里张望了一眼,摇着头回答道:“好像没在,是不是今天人太多,就给她们放假了?”
村长柳德福给众人倒上了茶水,转头问道:“乔书记,您和小田在找谁呢?”
乔占峰凑过去问道:“小柳,家里的保姆和护士呢?”
柳德福苦着脸一挥手,嚷道:“嗨,我当你们找谁呢,快别找了,都让我给赶走了!”
“啊?”屋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乔占峰问道:“怎么了?是冯妈妈对她们不满意?”
柳德福解释道:“这有啥不满意的。乔书记,冯阿婆是俺们大柳村的长辈,伺候她就应该是俺们大柳村的事儿,你们让两个外人来伺候着,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俺们大柳村人不懂孝道呢!”
乔占峰指着那台呼吸机问道:“可这些东西,你们……”
柳德福知道乔占峰在担心什么,他上前拍着呼吸机,得意地说道:“放心吧乔书记,这些东西简单,我老婆和村里的几个妇女都会用了,耽误不了冯阿婆使唤!”
乔占峰满意地点着头,起身来到了另一个房间,突然,他愣住了:房间的桌案上竟摆放着一个白玉的骨灰坛!乔占峰一惊,问跟在身后的曹大元:“老曹,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曹大元笑着给乔占峰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市委的文件传达到莱县之后,曹大元马上按照省委的精神做了安排,他还亲自上山做了方秀兰老人的工作,打算劝她同意,将冯冠生同志的遗骸移往省城的烈士陵园。怎料,方秀兰老人就是不答应,曹大元知道方秀兰和冯冠生的感情,所以也只好作罢了。
前几天,老将军杜永胜来探望他的老姐姐,又做了方秀兰的思想工作:“老姐姐,现在可不兴土葬了,国家有规定,现在都要实行火化的!老百姓都在执行国家的号召,咱们党员更要带头啊!再说了,能去省城的烈士陵园,那是国家给咱的荣誉,你想想,能和那些先烈们埋在一起,那是多大的体面和荣耀,等咱们百年之后,咱们也去那里,和他们集合。”
杜永胜的一番话打动了方秀兰,杜永胜刚离开莱县,方秀兰就主动要求,将冯冠生同志的遗骸进行了火化。当时开棺的时候,柳德福还按照“老柳家”的规矩,带着村里的几个老人来举行了一个祭祀仪式。当天,他们就取回了冯冠生同志的骨灰……
天气不错,寿宴就安排在了院子里,人很多,满满地坐了四大桌。蛋糕却没有买多,小田和文隽松带来了两个,曹大元也带来了一个,柳德福还准备了一个,如此算下来,还刚好一个桌上一个蛋糕。
除了几个还在屋里炒菜的妇女,大伙儿都落了座,小田也拿出相机忙碌了起来……
大柳村村长柳德福主持了宴会,他起身挥着手招呼道:“寿宴这就开始啦!大伙儿都安静一下,今天是咱们的冯阿婆过大寿,可是咱们大柳村的荣耀!今天咱们的大领导、市委的乔书记也亲自来了,咱们请他讲两句,大家说好不好?”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掌声雷动啊!乔占峰挥着手站起身:“谢谢,谢谢大家,能参加冯妈妈的寿宴,我很荣幸、也很激动,但是大家不要忘了,今天可是她老人家的寿诞!要论资格,她老人家参加革命最早;要论功劳,她可是咱青阳的大功臣;要论起身份来,她可是今天的寿星佬;所以,咱们先让冯妈妈讲几句,大家说好不好?”
又是一片掌声和起哄的叫好,方秀兰老人站起身,她朝众人鞠了一躬,腼腆地笑着:“谢谢大伙儿今天能来给我过生日!老婆子嘴笨,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就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道个谢吧!先谢谢咱大柳村的乡亲们,这么多年了,多亏大家的帮扶和照应,老婆子谢谢你们啦!”说着,老人家又鞠了一躬。
院子里大柳村的几个妇女已经开始抹起了眼泪。
方秀兰接着说道:“再就是要感谢一下市里和县里来的领导,是他们帮我和俺家冠生平了反,恢复了名誉,冠生如果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老婆子在这里代我丈夫,给你们鞠躬了。”
乔占峰的喉头一阵发梗:这个鞠躬,他受之有愧啊!他本想起来拦住老人家,可他终究没能起身。
方秀兰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最后,我想感谢咱们的党,党没有辜负大家伙儿,让咱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冠生没有说错,这么多年了,党没有忘了我们!我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我……”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当她将右手的拳头举到耳侧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泪痕了:“中国共产党万岁!”
院子里沉默了,好多人都在低着头擦着眼泪,乔占峰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这时候,柳德福突然蹦了起来,挥着手臂就喊了一声:“中国共产党万岁!”他的这一喊竟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中国共产党万岁……”喊完之后,大伙儿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酒宴开始了,那可是最地道的农家饭啊,盘满钵满分量十足,大伙儿吃得也十分尽兴。柳德福带着那边的两桌老爷们儿拼起了酒,开始用盅,后来用杯,到最后干脆直接用了大海碗。开宴不久,一群村民便在柳德福的带领下,过来给乔占峰敬酒了。
乔占峰见他们来势汹汹,不由得一阵心虚,见实在推诿不过,只能勉强用小酒盅抵挡了几杯。
大伙儿轮流过去给方秀兰拜寿,老人家高兴得合不拢嘴,却也一直泪眼婆娑着。
渐渐的,乔占峰发现今天文隽松的兴致似乎不高,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喝着酒,有人敬酒他就笑着起身,只是那笑容似乎太过勉强,他凑过去问道:“哥,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哦,没事儿没事儿。”文隽松敷衍道:“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吧。”
乔占峰想起来了:嫂子早上说过,文隽松昨晚好像就没怎么睡觉。他赶忙体恤道:“哥,现在屋里没人,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先进去躺会儿!”
“不用不用,我可没那么金贵。”文隽松朝乔占峰挤出一个笑脸,催促道:“来,咱俩儿也来一杯。”
一顿饭吃到了下午三点多,柳德福那边的两桌村民,早就喝得东倒西歪了,还有几个干脆趴在了桌子底下,人事不省。那些妇女看着自己家的男人倒在地上丑态百出,连扶都不扶,甚至还幸灾乐祸地笑得前仰后合,看来早就见怪不怪了,连方秀兰老人看到了都在捂着嘴偷笑。
见时候不早,乔占峰起身向方秀兰老人告辞了,今天他还要赶回青阳。曹大元等人也起身向老太太辞行,老人再一次对乔占峰和曹大元表示了感谢,并让村长柳德福代自己送他们下山。
下山的时候,柳德福红着一张大脸,对乔占峰解释道:“乔书记,俺们农村喝酒就这样,要不喝多了就说明没诚意,让您见笑了!”
乔占峰笑着应道:“明白明白,当年我们也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理解理解!”
道别了之后,众人纷纷上了各自的车,车子便驶离了大柳村。
车子驶上了公路,一直默不作声的文隽松犹豫了一下,对乔占峰商量道:“占峰,要不……要不咱再回去一趟吧?”
“啊?回去?”乔占峰一头雾水,问道:“你……你要干吗?”
文隽松挤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嗫嚅道:“我……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
“你说你……”乔占峰本打算埋怨他几句,可一见文隽松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也只好作罢了:“算了算了,那咱就赶紧回去吧!”
车子在公路上调了头,乔占峰问道:“什么东西忘那儿了?”
文隽松敷衍道:“哎呀,你就别管了,回去我拿上就走!”
车子又回到了村头,在那里聚集的几个村民很好奇的凑了过来,有人开着玩笑问道:“咋?乔书记,你这是舍不得走啦?”
乔占峰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有东西忘记带了。”说着,他回头问道:“哥,什么忘带了?让小田上去给你取吧?”
文隽松也不答话,他低着头就上了山路,起初是快步走,后来竟小跑了起来。乔占峰不禁有些愕然:到底是什么东西忘记带了,至于这么着急吗?于是,他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等乔占峰赶到那院子前的时候,他惊呆了:文隽松已经进了院子,他竟然跪在了方秀兰老人的面前。乔占峰的头都大了:平时文隽松的酒量不错啊!今天也没见他喝多,怎么醉成了这样?
很显然,文隽松的这一跪也惊呆了方秀兰老人,她惊慌地上前想要扶起文隽松:“哎呀,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文隽松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他仰着头哭求道:“冯妈妈,您打我吧,我对不起您,我不是人,我有罪,您打我吧!”
院子里那些留下来帮忙收拾的人全都懵了,乔占峰几步冲过去,他低声劝说道:“哥、哥,你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文隽松抓着方秀兰老人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扇,嘴里还在哭嚎:“冯妈妈,您打我两下吧,求您了!这样能让我好受一点儿……”
乔占峰急了:“哥,你这是干什么?!冯妈妈今天过寿,咱别在这里出洋相了行不行?!”
对于乔占峰的提醒,文隽松似乎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他继续着他的号啕:“冯妈妈,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我对不起您和冯叔叔!我该死,我有罪!我……我……那年就是我带着人来抓了您和冯叔叔、也是我带人来抄了您的家,您打我吧!”
所有人都惊呆了,所有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昨天,当乔占峰吃饭时候提到了“大柳村”的时候,文隽松就懵了。晚上小田给了他那份材料,他一看到上面“冯冠生”三个字,文隽松险些崩溃。看着那些材料里的故事,文隽松心如刀割。当年那一幕幕的往事浮现在眼前,没错,那个率众闯进大柳村的“革命小将”头领……就是他。
今天文隽松跟着乔占峰来到了大柳村,当他再一次走进那所院落,再一次面对方秀兰老人的时候,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此时,当年“缴获”的那支派克钢笔就在他的衣兜里。文隽松本打算趁着人多嘈杂,将那支笔偷偷留下,可是来参加寿宴的人太多了,人多眼杂,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酒宴上,方秀兰老人提到了她和冯冠生的“平反”,那段话深深地打动了文隽松。刚才在车上,文隽松突然想明白了:是啊!连我们的党都敢于承认和纠正自己的错误,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呢?于是他鼓起勇气,又回来了……
文隽松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包裹得很严实的纸包,双手举过了头顶:“冯妈妈,这个……还给您!”
方秀兰接过了纸包,她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纸包,一支派克钢笔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没错,是它!方秀兰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乔占峰慌忙上前扶住了她,从她手里接过那支笔一看,笔杆上赫然是一个俊秀的篆书:林。
方秀兰看了看还跪在面前的文隽松,声音哽咽了:“孩子啊,快起来吧,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也不用太自责,人哪儿有不犯错误的,犯了错误能改,就还是个好同志。在那样的年月里,谁又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呢?更何况,当时你们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呀!今天你能给老婆子送回这支笔,老婆子谢谢你了,孩子啊,快起来吧,听话……”
文隽松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擦了擦眼泪,伸手从乔占峰的手里拿回了那支钢笔,一转身,他径直的走进了屋子。乔占峰也扶着方秀兰老人跟了进去。
屋子的正堂,文隽松双手将那支钢笔放在了骨灰盒前,他跪倒在地,呜呜痛哭:“冯叔叔,罪人文隽松看您来了,我给您老人家赔罪了!我对不起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