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涣早就到了马嵬驿。当时他被黄鹤从地上扶起后,还没站稳就身不由己地被人挤着往前走,等他再往回挤找李季兰却见不着人了。一个崴了脚的女人能去哪里?想必是跟黄鹤先走了。他想见过皇上后再去打听李季兰到了没有,皇上却要他赶紧带人去打粮,已经派出了好几个打粮队,但这里地广人稀,很难找到百姓,还得继续派人去。崔涣一听,知道这是当务之急。他清楚,来到这里的大臣本来就不多,加上各人手头都有事,皇上已没有大臣可派了,又不放心让禁军将领带队去,怕扰民,毕竟这里不是人烟稠密的咸阳城郊,想干坏事在那里多少有点忌惮,在这里却很容易。他只好把李季兰的事搁在一边,完全没想到再也不可能见到她,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位“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唐才子传》)的女诗人后来究竟怎样了。此时他打粮刚刚回来,见皇上要去见哗变的禁军,立即上前苦苦劝阻,担心一旦发生不测,没有人能制止混乱场面。
张镐和晁衡也都是打粮刚刚回,怕耽误时间他们都不敢走得太远,没想到还是出了事。为江哥的事张镐虽然对杨国忠不满,但杨国忠毕竟对他有大恩,使他由一介布衣拜为左拾遗,因此每当杨国忠以军国大事咨询他,他还是尽力出谋划策,只是不再有私人之间的来往。现在他见杨国忠落得如此下场,心情很复杂,断定是有人在主使,但他不敢说出来,也不想让皇上去冒险,于是和崔涣一起极力地劝阻。
玄宗一概不听,他清楚所谓勾结吐蕃谋反,只不过是诛杀杨国忠的借口。因为他明白,这时候谁都可能勾结吐蕃,唯独杨国忠不可能,原因是不仅叛军声称要杀杨国忠,就是自己这边的人也都恨杨国忠,杨国忠想保命,就只能紧紧依靠皇帝,怎么敢节外生枝!但此时众怒难犯,他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说:“你们不要担心,朕是去慰劳将士,他们为朕除了一大奸贼,这是好事嘛。”
杨贵妃一听慌了,赶紧上前说:“陛下,他们是诬陷国忠啊!”玄宗没理她,拄着拐杖径自走到驿站大门口,对着群情激愤的将士说:“众位将士,杨国忠谋反,你们为朕除了害,一怀忠义可嘉,待朕入蜀后自有赏赐。现在粮草已备,你们快去吃饭,吃完之后就出发,行路要紧。”说罢他转身进去,原以为身后即使不是“五色云起,拂鸟以随人;万岁山呼,从天上到地上”,也会出现一片磕头谢恩声,哪知道传来的却是:“请皇上杀死那个女人……”“杀死杨玉环……”“杀杨玉环以谢天下……”
玄宗气得发抖,这是哪跟哪的事?莫非朕的爱妃也勾结吐蕃不成!他把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杵了杵,一言不发地朝后院走。杨贵妃还站在房门口等他,她要问个明白,国忠怎么一下子成了奸贼?及至玄宗走过来,她见他脸色不好就没问,但也没往深处想,只以为是有人顶撞他让他生气了。这么多年来虽说她身处深宫不参政,但也知道本朝大臣言无禁忌,据说有一次太宗皇帝得到一只上好的鹞鹰,很是得意地把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宫里显摆,看见魏征远远走来,怕魏征说他玩物丧志,就赶紧把鸟藏在怀里,其实魏征早已看见了,故意奏事很久,以至鹞子闷死了。这还不算,更邪乎的是,有的大臣甚至连皇帝的床帏之事都敢发议论。一个叫朱敬的就直接批评过武则天跟男人乱来,说你有这方面的欲望,大家都能理解,找一两个男宠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太多了:“嗜欲之情,愚智皆同,贤者节之,不使过度,则前圣格言也。”想想看,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男下属对一个女上司,这女上司又是一个女皇帝,连这种话都敢说,还有什么不敢说?
因此杨贵妃跟着玄宗进房后,见怪不怪地坐在他身边安慰:“陛下,不要生气,人上一百,种种色色,他说他的,你听你的,小心气坏龙体。”玄宗不作声,兀自摇着头叹着气。杨贵妃还是没想到跟自己有关,又劝:“话说转来,人一饿是容易来脾气,刚才太监胡乱喊,妾还不是差点发火了,何况这些使刀使枪的……”说到刀枪她又想起杨国忠,声音就哽咽起来:“国忠他……他,也确实是冤枉……”玄宗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泪往外淌,却用手巾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不由得心里又是一疼,气恼地说:“他们还不想放过你!”
“什么?不放过我?我有啥子罪?”杨贵妃惊得连四川话都带出了。
玄宗一时也不明白禁军为什么跟自己的爱妃过不去,说她也勾结吐蕃,那更是诬蔑。且不说她住在深宫,与外界绝少联系,就说前些时在长安,他还亲眼见到她对吐蕃的态度,当时他跟她讲自己年轻时跟吐蕃人比赛马球,她一听说他赢了竟然高兴得像孩子,好几天见她没事时独自抿嘴偷着乐,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有这样勾结吐蕃的吗?
也难怪杨贵妃乐,那场马球比赛也确实是精彩。那还是在中宗的时候,有一次吐蕃使臣来京公干顺便带来一群高原玩马人,这些人到了平原地区呼吸特别通畅,精力特别旺盛,连着几场比赛把大唐马球队打得人仰马翻。时任临淄王的李隆基见中宗脸上挂不住,就找来三个平时的玩伴,都是跟他一样的公子王孙,没有一个是专职球员,大剌剌地非要以四人跟对方的十人打。吐蕃人连胜之后未免轻敌,就同意了,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临淄王上场后形势立马逆转,在三个同伴的配合下他东西驱突,风驰电掣,所向无前,把吐蕃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大败亏输。玄宗一直为这事很自豪,可现在却要他把他的爱妃以勾结吐蕃治罪,不说别的,就是对那场球赛也会使他的形象大失光彩,难免让人当成笑话议论:“你在球场摸鱼,人家在你宫里撒网”,因此更加认为禁军是胡闹。
然而玄宗又是何等聪明的人,稍一冷静他就明白了个中原因,那些人是不放心,怕杨贵妃将来报复。果然这猜测很快就得到证实。等在门外的陈玄礼和高力士一干大臣,见房里迟迟不见动静,心急火燎地涌进来,陈玄礼二话不说就直截了当地要求:“陛下,杨国忠既诛,贵妃娘娘岂能再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以安军心。”玄宗不理他。高力士趋前一步,声音颤抖地说:“是啊,再耽误就会出大乱子。”玄宗一怔,目光凶狠地看着高力士呵斥:“连你也如是说?”高力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行热泪顺着他苍老的面颊滚落:“大家,(注:宫中近臣对皇帝的称呼。)不是臣要这样说,是眼前的形势不得不如此。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大家左右,岂敢自安!愿大家审思之,将士安,则大家安……”
高力士说的是实情。刚才在门外他跟陈玄礼争论过,陈玄礼要除恶务尽,不能留下祸根,而高力士却认为这是滥杀无辜,杀她良心上过不去。陈玄礼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说:“高将军,现在不是讲良心的时候啊,太善良了,就幼稚了。不杀娘娘,谁敢保证娘娘日后不报复?谁敢保证士兵们不会冲进来?他们只要一进来,就会玉石俱焚,连皇上也保不住。”高力士知道这话的分量,四十多年前冲进皇宫诛杀韦皇后,这陈玄礼就是前敌指挥官,他说玉石俱焚还真不是恫吓。
但玄宗还是不想失去杨贵妃,而此时杨贵妃也早已哭得像泪人,见玄宗不语就跪在地上喊:“皇上,皇上,妾冤枉啊……”大臣们也纷纷跪下磕头,涕泗滂沱,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韦谔膝行到玄宗身边,苦苦哀求:“今众怒难犯,安危就在顷刻之间,愿陛下速作决断。”说罢一个劲儿地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和泪糊满了一脸。玄宗依旧不说话,只是木然地看着韦谔,眼睛里渐渐地盈满了泪水。杨贵妃意识到不妙,疯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扯着玄宗的衣袖跌足哭道:“陛下,您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呀,难道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难道您不要我了?不要我跟您作伴了?不要我为您抚琴唱歌跳舞了?我是您的解语花啊……”(注:解语花,会说话的花。比喻美女,指美人聪慧可人。《开元天宝遗事》载:“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