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见玄宗哆嗦着嘴唇,喉头哽咽,就上前劝:“娘娘,您不能再逼大家,他能怎样说?他无法说,他是心如刀绞啊!娘娘是明白人,眼下的症候……”话未说完,驿站外面的叫喊声又如怒潮涌起,紧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玄礼扭头一看,是禁军的几个将军,就赶紧出去,一会儿又匆匆进来,略带慌张地叫道:“陛下……”声音不大,却把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吓得脸色惨白,唰的一下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玄宗也明白最后时刻到了,不等陈玄礼再开口就对高力士摆了摆手:“力士,带娘娘到后面的佛堂去。”
这意思高力士明白,杨贵妃也明白,她不再哭了,眼神呆滞地看着玄宗,好久好久才说:“陛下,我为你伤心……”说罢就朝外面走。她觉得玄宗不应该这样对待她,记得逃离京城时形势也是很危急,贼兵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自己逃命都来不及,玄宗还想到百姓,国忠要焚毁内库,他制止了:“贼来不得,必更敛于百姓;不如与之,无重困吾赤子。”过便桥后国忠派人烧桥,又受到他责备:“士庶(官民)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要高力士去把火扑灭了,可现在对她竟然不给一条生路,让她去死,在他心目中自己连那些小百姓都不如!
跪在地上的大臣见杨贵妃朝外走,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没人作声也不敢瞧她,只是偷偷地挪着双膝,为她让出一条通道。玄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声音嘶哑地喊:“爱妃……”杨贵妃心里一颤,脸色苍白地转过身来,却不见玄宗再开口,只是哽咽地看着她,似乎是要把她最后的身影铭刻在心里。
泪眼婆娑的玄宗目不转睛:爱妃穿的还是那套她最喜欢的绣花丝质襦裙,上襦只下及胸部,领口低开,襟袖狭小;下裙是她特意用郁金香染成的黄裙,色泽如花,特别鲜艳,能散发出芬芳的清香,也是只系到胸部,用一条窄小的绸带扎得紧紧的,使**的胸部成了上下服式的交接处。这本来已经够吸引人的目光了,她还在襦裙外面又加上一件宽松的半透明的长袍,肩上披一条锦缎长帛,让人愈加生出袅娜娉婷、“粉胸半掩疑晴雪”的无限遐思和回味。他记得跳霓裳羽衣舞时她就是这身打扮,丰肌秀骨皎若凝脂轻如飞絮,可现在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韵。
叹了口气,玄宗把目光移到她头上,高高盘起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朵硕大的花,这是今天上午离开金城时他为她亲手戴上的。当时她正在发前悬挂晶莹的珍珠,还瞋怨地怪他弄乱了发际插着的发簪和步摇,(注:步摇,古代妇女的一种首饰,取其行步则动摇,故名。其制作多以黄金屈曲成龙凤等形,上面缀以珠玉。)他笑了笑没作声,心里清楚这瞋怨固然是因为心情不好,但她对自己的仪容也确实是从不马虎,哪怕是在这逃亡的路上,都还要细心地用钴蓝描绘双眉,袒胸露背,嘴唇上点着唇膏,并且把下巴、额头、脸颊都均匀地涂上一层粉红的胭脂,还不忘在额头点上眉间黄。(注:眉间黄,用黄油膏点出的月牙形美人痣。)以前他是喜欢这种装扮的,认为仪态万方,雍容华贵,可现在他只觉得楚楚可怜,肝肠欲断,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来。
杨贵妃见玄宗只是流泪不说话,顿时明白了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有转机,心里又支离委绝如同死灰,目光一下子尖利了。她走到玄宗身边,正要怨怼指责却听见外面又是一阵鼓噪,眼泪便涌了出来。高力士哽咽着过来催促:“娘娘,咱去吧……”是不能再耽搁了,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冷冷地瞧着玄宗说:“陛下,妾去了。这十多年在你身边,深蒙恩眷,享尽荣华富贵,如今也该到头了。”说罢转身跨过门槛向佛堂走去,一个叫红桃的侍女哭着过来搀扶,她摇了摇头,一脸的决绝,全然没有“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旧模样。
走着走着,她又觉得两腿软软的,神思恍惚起来,似乎听到一声声的鼓点由远而近,由缓而急。好熟悉的鼓声,是三郎在打吧?每次在宜春北院的梨园演戏,他都是要下场打鼓的,比打鼓佬打得还要好!……三郎是有才啊,不光马球打得好,鼓也打得好,她仿佛听到自己在唱歌:“骑上骡子马跑了,妹妹年轻哥老了。我不嫌你老你不嫌我小,咱二人这辈子往老交……”好清丽好婉转的歌声,这是她在唱吗?她还会唱吗?是的,以前她是唱过的,但那是在她和三郎定情时。……哪一年的事儿啊?记不起来了!是啊,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三郎的山盟海誓感动了她,她才唱了这首歌。真好笑,哪来的山盟?哪来的海誓?最假的是夫妻!再也不唱了,再也不要跟我说“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啊,到尘埃里去开出花来……
杨贵妃走了,玄宗的心里也抽空了,他坐在床沿目光呆滞,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是怕他悲伤过度,还是怕他反悔招来祸殃,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他,仿佛大唐国祚就取决于这须臾之间。晁衡的想法却不同,此时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保住杨贵妃。他太同情玄宗了,深知杨贵妃在玄宗心中的分量,帮助了杨贵妃就等于帮助了玄宗。这不仅因为玄宗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因为玄宗有博大的胸怀,理解他对故国的眷恋,从而使他有机会帮助鉴真实现第六次东渡,为效劳桑梓尽了自己的心。他回到长安已有一年,自从上次他和黄金甲等人到了扬州后,就想尽一切办法协助鉴真作第五次东渡,然而因为大风船被漂到海南岛失败了,而鉴真的弟子祥彦和日本学僧荣睿,在辗转返回扬州途中又因病相继去世,鉴真本人也因长途跋涉暑热染病,双目失明。但晁衡没有气馁,积极寻求玄宗支持,终于得到以大唐使臣身份护送日本遣唐使归国的机会,于是和普照、黄金甲等人一起再次去了扬州。天宝十二载,他陪同鉴真离开了扬州龙兴寺,在码头与再次完成造船使命的黄金甲辞别,登船驶入茫茫大海。为了不使重要人员有同遭覆没之险,他没有同鉴真、普照等人同船,而是与日本使臣藤原清河在一起。可是当他们航行到阿尔奈波(注:冲绳岛)时,又遭到大风暴袭击,其他三船侥幸地到了日本,唯独晁衡的船漂流到了越南海岸,历尽艰辛他才回到长安。让晁衡没想到的是,现在他又随玄宗逃离长安,目睹了这场兵变,于是对玄宗说道:“陛下,臣有个想法不知该讲不该讲。”
玄宗一贯赏识他,不仅特地给他起了汉名,而且亲昵地称他为“晁卿”,于是说:“你讲。”
“请陛下赶快叫高将军不要行刑,把娘娘送回来。”
玄宗和所有的大臣都惊得睁大了眼睛,玄宗问:“你是说要保住娘娘?”
“是的,臣想让娘娘去日本。据臣所知,在日本至今还住着汉献帝的子孙,他们继续保留着自己的语言和习俗,娘娘去了一定能适应。”
一个大臣见玄宗沉吟不语,就随声附和:“臣也听说过,秦始皇的15世孙弓月君,曹植、公孙渊、孙皓甚至隋炀帝的后代也都是在日本。”
晁衡摇了摇头:“这些话不足凭信,阿知使主的后裔我是因为与他们打过交道才敢说,他们就住在奈良高市郡桧前村。”
另一个大臣怕玄宗改变主意惹出大祸,但又不敢直截反对,就对晁衡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海上风大浪高,连你都是侥幸逃生,何况娘娘乃一女流,哪能禁得起风浪?”
晁衡答:“风险当然是有,但毕竟能给娘娘一线生机。想当年渡海的船只和技术比现在落后得多,且不谈秦朝的事,那可以说是有墨家的能工巧匠在起作用,可汉献帝的玄孙刘阿知却能带领其子都贺王等二千零四十人逃到日本,臣就不相信娘娘不会得到苍天保佑。”
张镐因和杨国忠的关系,也不希望杨玉环死,于是说道:“你这想法固然好,问题是禁军那边如何交代?”
晁衡说:“可让一宫女冒充娘娘去死。”
玄宗眼睛一亮,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进了肚里。他还想听一听大家的看法,深知在这生死关头,一旦作出错误决策,将会导致无穷祸害。密切注意动态的陈玄礼觉得再不能沉默了,他问晁衡:“如果将士们要验尸怎么办?这些将士都是护卫皇宫的,大多见过娘娘,一旦发现死的不是娘娘,那就不好办了!”这可是晁衡没想到的,此时此刻谁能阻止验尸?莫说禁军主帅陈玄礼,就是皇上都办不到。玄宗痛苦地把眼睛一闭,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议论了。
三尺白绫终于结束了杨贵妃38岁的生命。不久,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取代了玄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