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拎着一条鲜活的大鲤鱼兴冲冲地走在山路上,口里还念诗:“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他穿着一新,头上戴的是用黑色纱罗做的幞头,两条帽带挽在帽顶前部结成一个龙头式样的活结,另外两条垂在颈后时时随风飘起,恰如飞舞的龙尾;身上穿的是圆领窄袖袍衫,衣长在膝下踝上,齐膝处是一道横襕,略存深衣旧迹,(注:深衣,古代上衣下裳相连缀的一种服装,为士大夫阶层家居便服,也是庶人百姓的礼服。现代人文学者建议将深衣作为华夏民族的服装来推广,作为华夏服饰文化的代表。)边缘是不同色彩的布料做成的“纯”;腰上系的是红鞓带,脚登乌皮六合靴,足尖处分别缀着一朵红绒球,随着轻快的脚步,红绒球一颤一颤的,正好与脑后飘舞的帽带前后呼应,真是潇洒极了。
走着走着,乌龙停止了念诗,得意地把右脚一甩,红绒球离开鞋尖,飞向空中然后下落。快到地面时,他身子一仰,翘起左脚朝上一接,两朵红绒球相撞,一朵接一朵地弹向空中又往下落。帽带轻舞飞扬,眼角余光流动,他跳跃着抖右肩,抖左肩,伸右腿,翘左腿,昂首挺胸地旋转,把两朵红绒球踢打得如同流星在周身缭绕,手中的鲤鱼也活泼泼地摇头摆尾前后追逐。
好,一朵红绒球落入鲤鱼口中,鲤鱼却烫着般地吐出,乌龙伸出左脚接住,红绒球镶在鞋尖。随即他的右腿朝后翘起,脚后跟轻轻一弹,另一朵红绒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穿过飘舞的帽带,越过肩头,也落入游走的鲤鱼口中。鲤鱼又如烫着般地吐出,乌龙侧身一让,伸出右脚接住,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红绒球镶在鞋尖的一瞬间,他绷紧脚背顺势甩腿朝着路边的一颗石子踢去,嗖的一声,石子飞向林间的一块巨石,接着是轰的一响,巨石在火光中迸裂。乌龙哈哈大笑,笑声里他发现,礼花般飞溅的乱石中突然弹出一条弧形的青蛇。
青蛇吐出猩红的信子,蜷曲着翻了几个筋斗,随着“妈的”一声惊呼,唰地落在乌龙脚前,就地一滚,蛇将军站在了乌龙面前。他伸出拳头就打,乌龙狮子摇头躲过,屈身就地一个后滚翻,再等他双膝跪地定睛一看,也不禁哎呀地叫了起来。
蛇将军一愣,斥道:“是你!”
乌龙笑嘻嘻地爬起来,拱手一揖:“蛇兄,冒犯,冒犯!”
“乌龙,你长不大哪,又在胡闹!”
“哪里,哪里,我根本就不晓得你在那儿,不知者不为罪嘛。”
“哼,黄鼠狼日狗**,前世的姻缘!”蛇将军无奈地叹口气。“当值了一通宵,正睡着呢,被你这一搅,觉没睡好不说,还差点见了阎王。”
乌龙嘻嘻一笑:“又在臭表功。好些日子都没见到你和龟兄,当鬼的值!老实说,干什么去了?”
蛇将军瞟了一眼乌龙手中的鱼,笑道:“真人面前不讲假话,老龟在忙什么,我不晓得。至于我……,嘿嘿……,算了,算了,快活闷在心里!”
“讲给我听听嘛,蛇兄!”
“行啊,讲给你听当然可以,但得要意思一下。”
“你又想要什么……?”乌龙睁大眼睛问。龟蛇二将军把他龙宫里的宝贝骗去了不少,他不能不警惕。
蛇将军看着乌龙手中的鱼,说:“这黄鹄矶回流里长大的鲤鱼好啊,硬是比别处的鲤鱼多一鳞,味道就是不同……”说到这里他不说了,抬眼瞄了瞄,见乌龙没反应,就把手一伸,“把这鱼给我。”
乌龙把鱼往背后一藏:“不行,我这是送人的。”
“你搞条把鱼还不容易?再去逮唦。”
“那也不行,我哪能把送人家的东西随便给你?显得心不诚。待会儿吧,待会儿我再去逮一条给你。”
蛇将军不答话,上下打量地看着他:“嗬,还真像是走人家的样子咧,穿得好光鲜!来来来,让我看看。”说着就扯着乌龙前后看,边看边数落,“‘文文绉绉,不是流氓就是小偷。’这好的衣服是哪里偷来的?”
乌龙被蛇将军扯着直打转,一边让他周身看一边说:“切,偷来的?你去偷一件试试看?这是我专门叫裁缝量身定做的,袖口宽大,象征天道圆融;领口相交,象征地道方正;背后一条直缝贯通上下,象征人道正直;腰系大带,象征权衡;上衣下裳,象征两仪。”他扯了扯下摆,“这上衣用的布是四幅,象征一年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象征一年十二月,穿在身上不晓得多轻松多自如,活动起来很随意,可以为文,可以为武,可以摈相,可以治军旅……”说罢得意地把头一扬。
蛇将军故意惊叹:“哟,有这么多讲究,不简单。你这把头一甩更神气!”
“当然啦,‘男的仰头帅,女的低头美’嘛!”
“那是,难怪你总是仰头的,不累?”
乌龙摇了摇头:“不累。”
蛇将军撇了撇嘴,一脸的不相信:“哪有不累的?”
乌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这不是说他撒谎吗?他急忙申辩:“真的不累。你没听说过?微笑不累,生气才累;单纯不累,复杂才累;真诚不累,虚假才累;结友不累,结仇才累;无私不累,自私才累;身累不累,心累才累;分享不累,独享才累;相思不累,单恋才累……”
他还要接着“不累”“才累”地“累”下去,蛇将军却像发现什么地嚷起来:“哎,哎,我晓得了!——老实说,是不是去会相好的?”
乌龙不好意思地一笑:“还没成哩。”
“我是说唦,一个小屁孩,就晓得‘相思’‘单恋’了!行,女子为好,少女为妙。告诉我,是谁家的千金,当媒人我有一套,包你成功。”
乌龙警惕地瞅了他一眼:“算了,算了,你一肚子坏水,莫搞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瞧你说的,朋友可靠不可靠,要看相互依赖的程度。玉帝派我监管你,就是把我们捆在一起了,你好我才会好,哪能有二心?何况朋友妻,不可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要玩女人,窑子街有的是。”
“我就晓得,你这些时尽往那里跑。”
“不跑咋办?‘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乌龙咯咯一笑:“说错了,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蛇将军又故意惊叹:“咦,你连这都晓得?到底是长大了!不过话说过来,我这样断句也不算错,我是为她们服务的。”
“说这话,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我也有我的需要,连《诗经》里都说,‘君子之道,五日一御’,我没地方‘御’,只好去那里,正常得很,要不然圣人编选《诗经》时不会把这话留下来。”说到这里蛇将军摇头带叹气,显出很苦闷的样子。
乌龙一笑:“既然圣人发了话,名正言顺的,你还叹什么气?”
“圣人发话,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他以为这君子之道是不要银子的。”
“好啊,你敢说圣人的坏话。”
“别扣大帽子,你去那个地方试试看,都是得要银子的。懂吗?要银子!玉帝的那点俸禄哪够用?”
“所以你就在这里晒太阳睡懒觉。”
“就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乌龙把嘴一撇:“瞎掉书袋。人家是忧国忧民,你是忧钱忧女人,风马牛不相及。”
“咦,你能说出这高深的话,先生教的?”
乌龙骄傲地把头一仰:“当然啦!我去上过蒙学的。”(注:蒙学,即蒙馆,启蒙的学塾,相当于现在的幼儿园或小学。)
蛇将军骨碌碌地把眼轮一转:“你信先生的?”
“当然啦!天地君亲师,先生是上了牌位的,哪能不信?”
“好,亲其师信其道,是个好孩子,咱们后会有期。”蛇将军转身就走,却腿子一软,叫了声哎哟跌坐在地上。
乌龙慌忙上前扶:“怎么啦?”
蛇将军呻吟:“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让我瞧瞧。”说着挽起裤脚,吹了一口气,腿上突兀地鼓起一个大包。
乌龙伸过头来瞧:“哎呀,长了一个大包咧!”
蛇将军乜着乌龙一顿抢白:“长的?这是长的?是你刚才的石头砸的!”
乌龙脸一红:“我不是有意的。”
蛇将军又呻吟起来,一边哼一边说:“不管有意无意,这包还是疼得钻心唦,说不定骨折成了残废哩!”
乌龙更加不安了:“蛇兄,我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先生没教过?”
乌龙摇头:“没教过。”
蛇将军循循善诱:“做错了事应该怎么办,先生没教过?”
乌龙点头:“这教过。”
蛇将军苦口婆心,诲人不倦:“先生是怎样说的?”
乌龙低着头:“先生说,要向对方讲‘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
“还谢谢我啊?……哎哟哟,疼死我了!”蛇将军嘴巴一歪,抱着腿嚎起来。
乌龙急忙蹲下,用手轻轻地摸那个包:“你听错了,是说你原谅了我之后,我要谢谢你。……还疼吗?”
蛇将军大吼:“这疼是谢得消的?这残废是摸得好的?你们这些小孩子简直不懂事!”
乌龙吓得满头大汗,用手抹了抹脑门,说:“那……蛇兄,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办)!需要营养,晓不晓得唦?”蛇将军抢白了一顿后,把口气缓和下来说,“常言道,三分医治,七分营养,主要是靠吃好喝好,让身体慢慢地恢复。”
乌龙放心地站起来说:“这好办,我天天逮鱼给你吃。”
蛇将军点着头说:“这还像个话……”一语未毕,又龇牙咧嘴地叫起来,“哎哟哟,这疼……疼得我今天怎么过啊?”
乌龙看了看手中的鱼,犹豫了一下递过去,说:“蛇兄,这鱼送给你,今天吃了,疼痛就会好一些的。”
蛇将军乐得想笑,就赶紧把嘴一抿,苦着脸说:“那是送给人家的,我哪好意思……”
乌龙连忙摆手:“不要紧,不要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会理解我的。”
蛇将军接过鱼,装作满不在乎地往地上一放:“那就不好意思了,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对,先生是这样教的。”
蛇将军眯着眼微笑,点头,语气亲切柔和,如忠厚长者鼓励后进子弟。这让乌龙觉得温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背您回去吧。”不知不觉地把“你”变成了“您”。
“不用,不用,天色不早了,去晚了人家姑娘不好出来见你。我在这里待会儿,再慢慢地磨回去。”
乌龙歉疚地看了他一眼,说:“那我就先走了啊?”
蛇将军摆摆手:“去吧,去吧。”苦着脸低下头轻轻地摸着腿上的包,一边摸一边叹气,那包在他的叹气中慢慢地消。估摸着乌龙走远了,他才抬起头来瞟了一眼,果然不见人影,于是抱着鱼爬起来,哈哈大笑,笑声中,人已腾空而起,得意的一叫:“到窑子街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