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三十四章 荆九心里不好受

字体:16+-

从空中投下的鸟形阴影在荒山野岭移动,不一会儿阴影掠过山巅,掠过峡谷,掠过山径。到了胭脂洞阴影愈来愈大,显然是黄鹤在慢慢地降低高度,接着她一个俯冲,飞向流水淙淙的山涧、树林,在茅屋上空盘旋。

这时荆九也刚到,可是敲了半天的门,白云就是不理他,只有隐隐的啜泣声从门缝里传出来。心里一急,荆九有点不耐烦了:“你把门打开嘛!”

屋里传出白云的声音:“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总得把话说清楚再走吧,哪能像你这样不讲道理?”

屋内没有回话。一会儿,传来脚步声和裙子的窸窣声,门吱的一声开了,白云满脸泪痕地站在门口:“有什么话,你说吧!”

“咱进屋说。”

“就在这里说。”

“行,”荆九无奈地点点头。“白云,是我不好,我不该……”

白云一听这话心里就软了,但还是把脸冷着说:“你哪有不该的,不该的都是我。”

荆九愧疚地低下头,好半天才说:“娘都跟我说了。”

白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两手捂住眼睛委屈地哽咽着,一边摇头一边说:“……娘,娘还好吧?”

荆九心里一热,眼睛潮湿地看着白云说:“你原谅我了,是吧?”

白云避而不答,揩着眼泪说:“我问你话呢!”

“问我话?问我什么话?”

白云把指头朝着荆九胸口一戳:“我问娘还是不是在乡下!”

“哦,哦,娘从乡下回来了,没见着你,急得不得了。走吧,白云,咱们这就回家,娘还等着呢。”

白云抿了抿嘴,正要说话,蓦地发现眼前一团鸟形阴影在地上移动,就警惕地朝空中一望,却什么也没有。她收回目光再瞧地上,那团阴影正掠过屋顶朝屋后移动,不由得脸色一下子发白,失声说道:“你……你们……”

荆九一脸的莫名其妙,问道:“又怎么啦?”见白云转身进屋,急忙拉住,“哎,哎,你又怎么啦?”

白云猛地一挣,把毫无心理准备的荆九带了一个趔趄,便连忙转身将他扶住。荆九就势抱住她,恳求:“白云,不要闹了,你不要闹了……”

“不,我不……”白云挣扎着喊。

荆九松手,恼羞成怒地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什么?”

已向辛氏酒店飞去的黄鹤听见喊叫把头一扭,诧异地咕了一声,又返身飞回茅屋,见白云使劲地把荆九往外一推,要关门却被荆九伸开两手撑住了门扇。

白云还是用力地关,涨红着脸喊:“你走,走……”

荆九撑着门扇,说:“走可以,先把话说清楚!”

“你清楚得很!”

“我不清楚。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子就翻了脸,我不晓得你是为什么。”

“别问我,去问她!”

“她?……她怎么啦?”

白云跺着脚哭起来:“你们欺侮人!”

荆九把手一松,面有愧色地说:“这是我要向你赔不是的第二个事。我……,我那是酒后的胡说八道,你别当真。”

“哼,酒后吐真言,言为心声。”

“这……,是怎么说呢?”荆九为难地搔了搔后脑勺,用赌咒发誓的狠劲说,“我和黄鹤之间真的没事,你莫冤枉人家。”

“我冤枉她?”

“当然。”

“那我问你,我前脚到胭脂洞,她后脚就跟了来,你到了这里,她又跟在后面,她是不是关心过分了?”

荆九诧异地问:“她来了?明明刚才还在店里嘛,怎会在这里?”他四下看了看,说,“没人嘛!”

白云冷冷一笑:“当然没人!”瞟见鸟形阴影又缓缓移过来,气得她直跺脚,泪流满面地喊,“你别把我当孩子耍!”

见她这样失态荆九心里不好受,妻子是极有淑女风范的人,若不是纠结到无法解脱,她不会如此,于是用很诚恳的语气说:“我没耍你,真的没耍你,你是我老婆啊,我耍你就是耍自己,我有这卑鄙吗?”

“哼!卑鄙不卑鄙,你们心里清楚。”

“你干吗东拉葫芦西扯瓢,硬是要把我和黄鹤扯在一起!”

“贼喊捉贼啊?还真有你的!”

白云鄙夷地看了荆九一眼,不屑于解释的转身,正要进屋却听见荆九正告她,“白云,你不要小心眼……”,顿时气上加气,回过头来怒斥,“你还睁着眼睛说瞎话,真以为君子可欺以其方啊!你看看,看看地上……”

荆九茫然地看脚下:“没什么啊!”

“看屋外!”

荆九转身朝屋外的地上看:“没什么啊?”

白云见他不像是装糊涂,这才不情愿地说:“看那块阴影!”

“那阴影又怎么了?”

白云颤抖着伸手一指:“那阴影像什么?”

荆九端详着阴影,沉吟地说:“像……只鸟,一只大鸟。哦,你是说……”

他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黄鹤在盘旋,包着一圈淡淡的衍射环。心里一怔,正要说自己不晓得,却见白云端着一铜盆米从屋里出来,往他手里一塞。

“这……又是为什么?”荆九接过铜盆问。

“你替我拿走!”

“你……?”荆九狐疑地打量铜盆,“这盆子好眼熟……”

“你当然眼熟!”白云抢白了一句,转身就要进屋被荆九拦住。

“这是大娘的!是大娘送来的吧?”

白云冷冷地点头:“麻烦你还给她。”

“你不要?”

白云哽咽着摇头。

“这又何必?”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荆九勃然大怒:“胡说!这是大娘的心意,你——”见白云红着脸低下头,他不忍心再责备,语气缓和地说,“快拿进去,别伤大娘的心。”

白云犹豫不决地看了铜盆一眼,嘟着嘴扭身望空中。

荆九息事宁人地说:“好,好,我拿进去。今天我就在这里吃饭。”说着端着铜盆进屋。白云急忙跟进去,见荆九正把米往放在门角的坛子里倒,就一把扯住他往外推,口里嚷着:“别纠缠了,有人会烧饭你吃的!”

荆九不便跟她硬来,只好端着铜盆往外退,口里一迭声地说“别推,别推……”,脚底下却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铜盆从手中脱落。他仓促地就手一捞,反倒把铜盆打向了空中。一团阴影迅速闪入,黄鹤从天而降,巨大的翅膀把铜盆轻轻地托了托,铜盆闪烁出一片金光在空中旋转,越旋越大如米缸,随后砸进了树林旁边的地里。

事起突然,白云和荆九先是慌忙往后一躲,看见铜盆砸进地里这才抬头望空中,只见蓝天上飘着一团团云彩,黄鹤已无影无踪。荆九懊丧地说:“黄鹤生气了。”见白云噘着嘴不吭声,怕又惹恼她,不敢再埋怨,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去赔个不是吧。”

“要去你去,别拉着我。”白云冷冷地回了一句,转身就向屋里走。荆九好不气恼:“怎么能这样?是咱说了人家冤枉话嘛!”白云扭头答道:“我说的是事实!”荆九又不敢反驳了,低眉顺眼地说:“行,我服了你!”叹口气他接着说,“我去打个招呼,免得人家不好想,回头再来接你。你快点收拾,别磨磨蹭蹭的,娘还盼着呢。”

白云点了点头,心里甜甜地看着荆九渐行渐远,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步子轻盈地回屋。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快步走到树林旁边,刚探头一看就愣住了,只见深陷地里的铜盆已然成为一口缸,里面盛满了米。

“咦,好奇怪吔!”白云惊叹一声,歪着头想了想,回到屋里在门角看了一下米坛,拿起勺子和簸箕,孩子似的一跳一跳地走到树林边,用勺子在铜缸里舀米。等簸箕装满后她再探头朝缸里瞧,只见白米涨水似的往上升,须臾之间又是满满的。这一下惊得她把舌头一吐,失声说道:“我的妈吔,成了宝缸啊!”她抬起头来向黄鹄矶方向凝思,眼里充满了迷惑,只盼着荆九快点回来,好把这事告诉他。

荆九到了辛氏酒店,见辛氏坐在樟树下的石桌旁择菜,一群鸡围在她跟前争抢着地上的菜叶,正要打招呼,辛氏却看见了他。“荆少爷回了!”辛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朝荆九身后看,问,“白云呢?”

荆九紧走几步上前说:“白云在收拾东西,要赶在天黑前过江,今天就来不了了,改天再来看您。”

辛氏一怔,讪讪地笑了笑,说:“好,好,这我就放心了。”说着就要荆九坐,自己也坐下来,正要继续择菜,见荆九用袖口揩着脸上的汗,又连忙起身进屋去打水。荆九看着她的背影问:“大娘,黄鹤呢?”

辛氏回头轻轻摆手示意他声音小一点,低声地答:“睡了。”

荆九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正想着是不是要把她叫醒解释一下,赔个不是,却见辛氏端着水出来,急忙上前接过盆子放在石桌上。辛氏坐在一旁一边择菜一边说:“荆少爷,白云还是个孩子,挺逗人疼的,今后你还得要多让着她一点,过几年就好了。”

荆九边洗边说:“嗯,嗯,这次是我不对。”说着水淋淋地抬起头,一滴滴清亮的水珠如断线珍珠落下来。他试探地问,“黄鹤回来没说什么吧?”

“累坏了,回来后闷声不响的,饭也没吃就睡了。”

荆九拿着汗巾一怔,又把头埋进水里,双手在水中轻轻地拍打着面部,良久才抬起头来,拧干汗巾在脸上抹了抹,端起盆子把水泼在樟树下面。正在啄菜的鸡子扇着翅膀朝樟树跑过去,他又对着鸡子睁着眼睛愣了一刻,转身把盆放在石桌上,笑道:“大娘,我得要走了。”

辛氏急忙站起来,说:“别慌,你们都还没吃中饭哩,大娘热点饭菜你带去。”

“不用,我们回家吃。”

“怎么啦,她人不来不说,连大娘家的饭菜也嫌弃?”

“大娘,不是这意思。”

“还会有啥意思?”辛氏委屈地说,“咱没亏待她啊……”

荆九赶忙赔小心:“您别误会,您听我解释……”

待在屋里的黄鹤并没有睡着,她半躺在**听荆九和婆母说话,一边听一边担心,怕荆九嘴巴不严说出白云怄气的原因。这时听到荆九要解释,不由得心里一紧,起身就要出门,走到房门口她又站住,摇了摇头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用心地听。及至听到荆九说,白云还在生他的气,把饭菜端去了她也不会吃,免得浪费了,没有别的意思,这才松口气地往床栏上一靠,没想到婆母的话又让她心里一紧:“这孩子……任性。荆少爷,你们到底是为的啥,竟闹得这样僵?”

黄鹤睁大眼睛听荆九怎样答。

荆九说:“不为别的,我怪她把家里搞得不安宁。”

“我看这孩子不是那种人。”

“是我错怪了她。不过,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人在感情上……”

“哎,什么感情不感情,能凑合着过日子就行,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辛氏打断了他的话,叹了口气,又说,“你们年轻人啊总是想入非非。我儿子也是这样,说是要把天下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可到现在连个信都没有,害得黄鹤……”

听了这话,黄鹤的眼睫毛颤抖起来,有多少个花晨月夕,在睁眼阖眼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江哥是不是也醒了,是不是也睡了,担心他只顾备考熬坏了身子;又有多少个雨夜黄昏,青灯照壁,冷雨敲窗,她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冥想,丈夫高中后会不会嫌弃她,身边的人还会不会回到身边来?她知道她和丈夫的差异,也清楚世道人心糜烂到什么地步,文人无行,最容易变心,真到了那一天怎么办?每次想到这里,她都不敢朝下想,克制着感情的波动,可现在经婆母一说,她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此时能哭吗?揩了揩眼泪,又把心思调度到聆听屋外的谈话上。

“大娘,不是您这样说的,男人的想法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样。”

“不一样又怎么啦,柴米油盐的日子总得要过,就像一个车子两个轮,缺了一个就动不了。”

“可我和白云就是合不上套。”

“两口子都是这样的,时间一长,都磨圆了,就合套了。”

“那——,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去了,真叫人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搬着石头打破天?”

这话算是说到顶了,在古代虽是男权社会,想休妻(唐代叫放妻)也不是说办就能办到的,必须按“七出”的规定去官府办手续。这“七出”是:一、无子;二、**佚;三、不事舅姑;四、多言;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荆九知道无论是按哪一条,白云都应该是无可指责,哪怕是第一条的“无子”也套不上她,她嫁过来只有半年,下结论说她不能生育站不住脚。当然他也没想过要“放”她,他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因此对辛氏的话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呑呑吐吐地说了几声“我,我……”,就说不下去了。

黄鹤却被吓着了。在茅屋门口她目睹了白云的决绝,担心她会赌气待在胭脂洞,就给她预留了一条后路,让她能维持基本的生活,想等她气消了再去慢慢地劝解。可现在她见荆九也是颇有怨怼,对自己依然心存幻想,怕他情绪一失控,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那就真的是造了孽,自己以后也难做人。想了想,唯一的办法是让荆九对她死心,不让他对自己有指望,于是站起来,匆匆地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走出屋子。

荆九见黄鹤出来惊喜地把眉毛一扬,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被黄鹤冷着脸一顿抢白:“你走吧,叽叽喳喳地闹得人觉也睡不好。”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无情,他不由的一愣,眼睁睁地看着黄鹤转身又进了屋,脸上唰的一下通红,继而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