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五十九章 北里风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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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哥没听说过李季兰,正要问,却见武育英也把桌子一拍:“啊,李季兰啊,前几天我还见过她,是了不起,当今最好的女诗人嘛。”

“她来长安有个把月了,前些日子她到我们观里来拜访玉真公主,我就是那时见到她的。武老爷是在哪里见过她?”

“礼部。当时我去找个熟人,见一个女道士在走廊里影子一晃,觉得好奇怪,问那个熟人才知道是李季兰,被皇上钦点进京协助纂修《道藏》,听说是住在宫里?”

云姑点了点头:“可能过不了几天她就要回江南乌程县(注:今浙江湖州)。”

江哥暗叫一声“惭愧”,连这样著名的女冠诗人竟然不知道,可见自己对学问的涉猎还是不广博,于是对云姑说:“我还真的是不知道她,但从刚才那首诗可以看出功底确实深厚。”

云姑说:“要谈功底深厚,她的《寄校书七兄》那才是绝活。这首诗是写给她的兄长的,这位兄长在她家排行第七,官为校书郎,李季兰在家乡乌程县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着他,心中想念,于是寄信去问候,而这位七兄大约也在外地,因此李季兰叮嘱他,在行旅之时不要忘记给她写封信。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她也不想刻意地写得深远,但读起来却是让人觉得韵味无穷,我念给两位老爷听罢。”说罢她静了静心,以柔顺娴静的语调吟诵:

无事乌程县,差池岁月余。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江哥和武育英细细品味,也觉得这首诗的作法不同于五律通常之例,它自不经意地写来,初似散缓,中幅以后忽入佳境,有愁思之意,而无危苦之词,至曲终奏雅,完整无暇,特别是“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两语,用事入化,幽娴和适,连孟浩然的五言诗都写不出这样的佳境。江哥佩服地说:“是写得好,堪称律诗中别具风格的妙品。”

武育英也心悦诚服:“我先前还只是听说李季兰不仅容貌俊美,而且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绝非浪得虚名。不过,据我那位熟人讲,李季兰飒爽英姿不让须眉,好与各种人物交游,包括茶圣陆羽、名僧皎然,以及一些才子诗人、僧道隐士,都是往来密切,间或饮酒聚会,高谈阔论,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云姑把头微微一点:“是真的。作为一位女冠,她在这方面是很自由的。”

武育英也把头点了点:“这我理解,有很多女子就是想获得这个自由才出家的,李季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云姑答道:“不是,她是由父母送进道观的。据说在她六岁时,她父亲带她在蔷薇花架下让她即景作诗,她便作《蔷薇诗》,诗中说:‘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她父亲听了大惊失色,一是吃惊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文采,另一方面则是吃惊于她的早熟,——‘架却’谐音‘嫁却’,明咏蔷薇,实则是咏待嫁女子的纷乱心绪。于是她父亲有了心病,认为这孩子聪黠非常,但性情不宁,长大后只怕会是个放纵不羁的妇人。就这样,在父母的担忧中,李季兰长到了十一岁,长得花容月貎、娇艳迷人,她父亲为了早日解除心中时时涌起的忧虑,痛下决心将她送往剡中,在玉真观做了女道士,希望借助青灯黄卷的清修,使她修身养性,做到‘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听到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有待嫁女子的恐惧,江哥也吃惊,不由地想起白云出嫁时的情景。那还是在篝火晚会的那天夜里,白云同黄鹤睡在一起时告诉黄鹤的,后来黄鹤讲给了他听,两人为之唏嘘好久,都觉得包办婚姻太可怕了,搞得不好就是“隔着麻布袋子买猫,要的是白猫,得的是黑猫”。现在他听了李季兰的《蔷薇诗》,在惊叹她的天赋时更加觉得世道的可怕,六岁,正是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年龄啊,李季兰却生出遇人不淑的担心,可见除了早熟还有更深刻的世道原因。看来她父亲是对的,让她在成长期远离尘嚣免受世俗影响,于是饶有兴趣地问:“从她现在的学问看,她应该是做到了修身养性,‘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吧?要不然皇上不会召她进京参与纂修《道藏》的。”

“哪能做得到!”云姑朝江哥笑着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她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起初李季兰还是蛮守规矩的,每日作诗弹琴,读经拜神,倒也清净自在,转眼间她十六岁了,对观中生活渐渐地觉得寡淡无味,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她所在的玉真观位于剡中,这里自东晋以来就文风鼎盛,骚人名士辈出,所以虽然地处偏远,但因景色幽雅,不时有一些文人雅士来观里游览。这些人见观里有一个清秀的小道姑,就常与她逗笑,李季兰也不嗔怒,反而以秋波暗送,流露出‘回眸虽欲语,阿母在旁边’的神情,让挑逗者更加心**神怡,不过仅此而已,并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事。”

大家相顾一笑,江哥却叹了一口气。武育英涎着脸说:“这话我听不懂,什么叫‘越轨’啊,能不能解释一下?”

翠花朝着武育英的手背轻轻一打,娇嗔地说:“别捣乱!人家听得正带劲,你却瞎掺和。云姑,你讲你的,别理他。”说着在武育英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似乎是怕刚才打疼了他。武育英呵呵一笑,反手把她一拉,作势要把她抱在怀里,翠花动作极夸张地往旁一躲,也做出个“回眸虽欲语,阿母在旁边”的神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云姑一边笑一边朝江哥飞眼,见他红着脸偷偷地朝自己瞄了一下,又慌慌地把脸车过去,就又暗自一笑,吹气如兰地说:“暗怀春情的李季兰,在观主和观规的约束下,虽不敢有什么过分的行径,但她的一颗心早已浸润在爱情的渴慕中。”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一下,端起杯子抿了口酒,用手帕轻轻地敷了敷嘴唇,接着讲:

“有一天她偷偷跑到剡溪中**舟,遇到了隐居在当地的名士朱放,言谈投机,一见如故。以后朱放常到溪边与她相会,游山玩水。可惜好景不长,不久朱放去了江西为官,两人挥泪而别。就在李季兰朝思暮想,难舍旧情的时候,又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拜访了她,这人就是著名的‘茶圣’陆羽。陆羽的到来恰好弥补了李季兰的失落情绪,二人经常煮雪烹茶,对坐清谈。陆羽是个细心热情的人,在李季兰重病之时一直在她身边照料,让李季兰感动不已。陆羽还有一个朋友——僧人皎然,他们三人经常在一起谈论诗词,志趣相投。李季兰也曾钟情于皎然,皎然却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她只好叹道,‘禅心已如沾呢絮,不随东风任意飞’,从此对皎然更加尊敬,两人仍然是好朋友,但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修炼不到这一层的。她这个人天性浪漫多情,遁入道观实属无奈,哪能压制住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虽然有陆羽情意相系,问题是二人碍于身份不能婚嫁,只能互为知己,李季兰仍然免不了寂寞。三十岁过后,李季兰的性格更加开放了,交友也越来越多,时常与远近诗友会集于乌程开元寺,举行文酒之会,即席赋诗,谈笑风生,毫无禁忌,竟然被人传为美谈,以致皇上也听到了她的才名,也读了她的诗,于是下诏命她来京城。”说到这里她不无抱歉地看了江哥和武育英一眼,“遗憾的是她就要走了,不然的话真想让你们两位与她认识一下。”

江哥说:“这女子不同凡俗,能见个面当然好,可她既然要离京,这几天的应酬想必不会少,希望以后能有个机会。”此时他自然不会想到对他来说以后已经没有机会了,倒是妻子黄鹤遇见过李季兰。

武育英却心里一动,先是想托云姑跟李季兰说一下,能不能帮他和江哥向达官贵人投行卷,如果能帮这个忙,这次春闱及第就有把握了,甚至还可以把名次朝前挪一挪。后来又一想,李季兰来京城一个多月,虽说是住在宫里,但皇上至今没有召见她,可见在感情上不是那亲近,若真是如此,恐怕那些势利的达官贵人只会敷衍她不会买账。于是又想走玉真公主的门路,却不知云姑同玉真公主的关系是不是深到能说这种事?他以如厕为由,把江哥拉到外面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料到江哥坚决反对,认定对官场深恶痛绝的玉真公主不仅不会答应,反而会怪罪云姑打着她的旗号在外乱来,到那时就太对不住云姑了。武育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只好死了这份心,一条心把投行卷的事寄托在李白身上。

他同江哥回到房间,见只有云姑一个人,于是问:“翠花呢?”云姑刚要答话,翠花却匆匆进来,武育英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跳槽了呢?”

江哥不懂,问云姑:“什么叫‘跳槽’?是不是说她不在这儿吃花酒?”

云姑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指我们这地方的女子和某个客人缠绵了一些日子后,又发现了更有钱的主,于是丢弃旧爱,另就新欢,如同马从一个槽换到了另一个槽吃草,因此,人们把这种另攀高枝的做法称为‘跳槽’,有时也用来指客人移情别恋。”

江哥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是专指风月场中的另寻新欢。”

云姑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见翠花握着一对粉拳还在武育英身上乱捶,一边捶一边撒娇:“我是去都知那儿办了点事,(注:都知,唐代妓院里的班头,分管诸妓。)谁跳槽了?谁跳槽了?武老爷,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刚才你进我的房间时,不是看见我跟云姑在玩双陆么?我跟你说过不接客就一定不接客,不信你问云姑嘛,你没来的这些日子人家在做什么?每天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跟姊妹们打牌下棋做女红……”

武育英知道这都是青楼女子惯有的鬼话,“约以明朝,定知有客;问乎昨夜,绝对无人”,当不得真的,但他躲躲闪闪地任其捶打娇嗔,似乎真的是冤枉了她应该受罚,而且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江哥站在一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不习惯这种打情骂俏,正有点尴尬,房间里突然响起铮铮的琵琶声,顿时就有了莺语花底的感觉。扭头一看,是云姑怀抱琵琶坐在床沿,低眉信手地轻拢慢撚抹复挑,那神态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借乐曲抒发自己的思想情感。起初琴声相当幽雅,如“朦胧闲梦初成后,婉转柔声入破时”,接着就转入“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的快板,嘈嘈切切地让人感受到了无所适从的彷徨和烦乱。弹了一会儿,似乎还觉得没有倾诉出内心情感,她将琵琶轻拨几声,恰似寒泉滴水,幽咽欲绝,俯首曼声地唱起来:

你风流,我俊雅,和你同年少。两情深,罚下愿,再不去跳槽……

歌声哀婉,让人心里一颤。武育英停止了与翠花的嬉闹,朝江哥看了一眼,见他灵魂出窍似的呆在那里,心中暗叫“不好”,春闱在即,这逢场作戏的事岂能当真,一旦为情所扰,哪有心思应试?十年寒窗算是做了无用功!何况这北里的妓女个个是人精,她们都是科班出身,经过长期的专业训练,这琴萧笙笛、吹拉弹唱是必修课,专门用来糊弄人的,更不谈云姑这样有心计的女子,深知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比翠花这种直接的投怀送抱更容易获得男人的好感,江哥显然是被她迷惑了。想到这里,武育英后悔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来,现在要做的事是赶紧离开,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于是击掌一笑,大声喝彩:“好一个‘你风流,我俊雅’,不由人不想起开元年间的长安名妓刘国容!”

云姑一听这话,赶紧放下琵琶,整了整衣襟起身道了个万福:“谢武老爷抬举!”

江哥如梦中醒来般地看着武育英,只觉得这一声喝彩来得不是时候,如花间喝道,把他对梦中情人的感觉破坏无余。武育英却像没注意到他的神情,继续笑道:“不是抬举,是实情。想当年刘国容有姿容,能吟诗,与进士郭昭述相爱,他人莫能窥也。后来郭昭述释褐,授天长县簿,遂与国容相别。翌日早晨赴任,行至咸阳,国容派一女仆飞马送他一封情书,上面写道:‘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使我劳心,因君成疾,再期后会,以冀齐眉。’这几句话真**啊,让长安子弟疯了一般地挂在嘴边,时人谓之讽诵。”

翠花好奇地问:“什么叫‘讽诵’?”

云姑笑道:“讽诵就是诵念经文,是我们道教斋醮中最普遍最常见的一种仪式元。一个道教徒在入道后初习仪式时就得要学习讽诵,通过诵经万遍,可以达到修道成仙,与神沟通的目的。”

翠花连连点头:“哦,我明白了,明白了,那些长安子弟把刘国容的情书当作经文念,也是想让自己修道成仙,好与刘国容这个神女沟通!”

武育英呵呵一笑:“哪能沟通,他们是意**。你没听云姑说?只有道士才能行。”

翠花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妈吔,道士们只要念一万遍经,就能与我们神女沟通啊,也不问我们肯不肯?”

大家哈哈大笑,武育英一边笑一边嚷:“就是,你不肯也得肯……”

云姑把腰都笑弯了,双手拍打着膝盖说:“翠姐,武老爷是耍你的,你还当真了!”

江哥在一旁嘿嘿地笑:“云姑是说可以修道成仙,与神沟通,跟神女不相干。”

翠花把嘴瘪了瘪:“我是说唦,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武育英笑道:“是没这样的事,但刘国容和郭昭述的事却是真的,只可惜李老爷和我现在都还不是进士,要不然你们就是刘国容,我们就是郭昭述。”说到这里,恰巧远处传来隆隆的鼓声,武育英眼睛一亮。在唐代,长安城里每晚有“执金吾”(注:类似现在的警察或城管执法人员。)在鼓楼以鼓声周知百姓即将开始禁夜,次日晨在钟楼鸣钟表示禁夜结束,“惟正月十五夜敕许驰禁前后各一日,谓之放夜”。他故意歪着头听了听,沉吟地说,“哦,要禁夜了。看来我和李老爷得走了,可能放榜后才能来,要是能像郭昭述和刘国容那样,与二位有‘再期后会,以冀齐眉’的缘分该多好,说不定也能为后世留下一段佳话哩。”

“肯定有的,就只怕到时候两位老爷忙得没空来。”翠花说。

武育英赶紧答:“来,一定来,我和李老爷这就回去抱佛脚,好好地用一下功,等金榜题名时咱们也来个‘欢寝方浓’!哎,莫误会哟,不是祖铤那样的群宿,别吓着你们了。”

翠花和云姑脸一红,竟然都慌慌地把头一低,很害羞很幸福的样子,但心里都清楚,这话不能当真的,来这里的文人大多重在调情,不在于发生男女关系,有没有情缘还难说。此时她俩见鼓声已响,禁夜即将开始,任何人除了公务将不能再在街上行走,不便挽留,只好依依不舍地把两个恩客送出房间。

出了妓院大门,武育英回头看了看,笑着对江哥说:“李兄,还记得谢灵运的话吗?‘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我们却是都遇着了,也算不虚此行。只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销金蚀骨啊!”

江哥点了点头,本来他还沉浸在倚红偎翠的陶醉之中,此时却被一句“销金蚀骨”惊醒。说“销金”,他是亲眼看到了,证明他先前的担心不是没道理,这一趟花酒,武育英花钱简直像流水,无论是自己因初次登门所享受的一杯“点花茶”,还是武育英付给鸨母的“支酒”费,都是上千文的高价。这还不包括置办酒宴和创造一个与美人共处的吃酒环境,则必须有“呼唤提卖,随意置宴”的“摆阔”等开销,更不谈叫局唱个曲儿的“赶趁”费、赏给身边跑腿当差的“祇应”费、购买的东西都是按市价翻倍的所谓“扑卖”,以及云姑请翠花陪酒,即便她就在对街,也得需要轿子去请的所谓“过街轿”费,算下来总得要10000文才能打得住砣。按13文一斗米的时价,这10000文可以买769斗米,供10口之家吃一年还有余!想到这里,江哥暗自感慨,即使是子建、潘安又怎样,还是不可无邓通,不是每个登徒浪子都可以在这里登楼入室,享受美女笑靥与优待的!至于“蚀骨”,更不用说了,自己刚才沉迷其中,把来长安的目的都丢在了脑后,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