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哥早就听说过烧尾宴,只是没见过。他好奇地朝桌上看,尽管家里开的是酒店,却大多数菜肴没见过。云姑指指点点地介绍,翘着的兰花指鲜嫩得像春笋,凤仙花染红的指甲一闪一亮,别致风情:“这是一盘贵妃红加味红酥。之所以叫贵妃红,据说是与杨贵妃有牵连,她喜欢桃花妆,这种妆虽比酒晕妆淡,但是每到夏月,流出来的汗还是被脸上的脂粉染成了桃红色,于是有好事者就用来突出食点的红腻多香。这是一碗青凉臛,是用山八珍里的果子狸做成的肉羹。果子狸虽说在宫廷豪宴里早就有人食用,但以冻菜的形式出现却是在本朝,是一种创新品种,待会儿两位老爷尝尝,看看与你们吃过的狸肉,味道是不是不同?至于这一碗,则是我们道家的招牌菜,名叫仙人脔乳沦鸡,由称之为仙人的人把鸡切成块,然后再用乳烧制而成。两位老爷知道,我们道家把神仙分为五类,在人称人仙,在地称地仙,在天称天仙,在水称水仙,能神通变化者称神仙,这碗菜就是由我们观里的仙人亲手烹饪的,恰恰今天我把它带来了,正好用在这里。至于烧鸡的乳,有的说是人乳,其实不是的,举办一次烧尾宴,参加的人成百大几十,一时间哪来那么多的人乳?这碗菜的奇异就在这里,它是经过仙人切出的,放入普通的水里煮,就能煮水为乳。”
江哥心里一动,有次黄鹤为他表演烹饪魔术,也是说能煮水为乳,其实就是加热菜籽油的油温后放入水,沸水自然会煮成乳白色的汤汁,此时他当然不会点破,而是用更专注的神情听云姑介绍。云姑却有些羞涩了,指着一盘粽子说:“这叫糉子蜜,又叫赐绯含香,那一盘叫……”
“别慌,别慌,先把这盘赐绯含香说完了再说那一盘。”武育英一脸坏笑地插话:“‘绯’是指的上衣吧?”见云姑红着脸点头,就更加使坏地说,“赐绯含香,就是说赐予含香的衣服,连半丁点的饮食含义也没有,怎么与角黍(注:粽子)联系在一起了?”
“这,这……”云姑的脸羞得更红了,语无伦次地说,“我也不晓得,武老爷自己看,自己看就知道了……”
“这就更怪了,你不晓得的东西却说我一看就知道,那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如实招来!”武育英不依不饶。
云姑没辙了,撒娇扮嗲地向江哥求救:“李老爷,武老爷欺侮我!……人家真的是不知道嘛。”
江哥不知怎样答复才算好,傻呵呵地笑,正对着粽子左看右看的翠花却嚷起来:“啊,我晓得了,这角黍包得像奶子!”
江哥按她说的再看粽子,粽叶半掩半露地裹着一团熟糯米,白白的鼓胀胀的,果真像,不由地也随着武育英大笑。大家嬉笑打闹了一阵子,武育英说:“云姑,你的菜还没说完呢,再接着讲,蛮有味的。”
云姑抬手拢了拢有些凌乱的两鬓,说:“再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就是这盘羊皮花丝,用羊皮模仿成米线的样子,看着有些奇特,好像蛮复杂,其实很简单,把羊皮卷起来细细地平切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是用蔬果、菌子做成的,以时鲜为主,图个清爽素净。”说着开了一瓶高昌的葡萄酒,举杯说道,“有幸结识二位老爷,是我和翠姐的福气,馨香祷祝金殿折桂,独占鳌头!”
翠花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只盼望到时候能在这里再与二位老爷欢聚。”
武育英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抹了抹嘴说:“没问题,只要能考中,我和李老爷一定来。”
“就是考不中也要……”云姑话一出口就晓得不吉利,赶紧把嘴一抿,吓得脸色灰白。翠花把话接过来:“两位老爷都是才子,一定高中的!”
江哥本不想在考前谈这事,加上不忍心看到云姑受窘,便转移话题说:“要说才子,才思敏捷,王勃那才是真本事,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妙笔生花,把诗歌辞赋作得如行云流水,花团锦簇,就在他溺水身亡的那一年,也就是27岁时一时技痒,留下了传颂至今的名篇《滕王阁序》,他的死其实是天妒其才。”
武育英拈了个香菇在口里,一边嚼一边说:“王勃的哥哥王勮也是个少年天才,20岁时就金榜题名,成为负责太子饮食事务的官员,高宗开耀年间,他被提拔为给皇帝撰写诏书的秘书郎。有一次,皇帝的五个儿子同一天被册封为王出就封国,就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有司却忘记了提前准备册封诏书,等到百官听宣来到朝廷才想起坏事了。正当几个大臣惊慌失措时,王勮却召来五个小书吏,让这五人一人一个书案,一人手执一支笔,自己摇头晃脑,口占分写,不到一炷香工夫,五纸诏书已成,难得的是每道诏书都是文采斐然,语句端庄典雅,满朝官员为之叹服。王家几兄弟都是当时的大才子,只是结局都不太好,王勮与其弟王勔因所交非人,受谋逆罪牵连,也早早地死于非命,真是可惜!”
江哥点着头说:“要说可惜,祖铤也算一个,只不过是他属于另一种类型。”
云姑的心情放松了,近乎讨好地问:“祖铤是谁?”
“是南北朝时北齐的人。”江哥答。
“哦,北齐,那是个有名的禽兽王朝。”
“这个人却是个天才。”江哥看了云姑一眼,心想她也知道北齐,估计她知道的也就是那些宫闱丑闻,但他不习惯跟人特别是女人谈论花花草草的事,便沿着自己的思路说,“天才到什么地步呢?可以这样说,他所作的文章,辞藻飘逸,天下传颂;他喜欢音乐,善弹琵琶,谱曲作词,风行当世;他精通各种语言,是北齐对外交流的语言权威;他喜欢阴阳占卜之术,人鬼莫测;他又擅长医术,技艺独步天下。可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屡屡遭人非议,让后人不知如何评价他才好。”
云姑同情地说:“人都是这样的,只要一出众,就会遭到嫉妒、讥讽乃至打击,要不然怎么会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话?”
江哥把头一摆,说:“不是这回事。他这个人有才无德,可惜就可惜在这里。”
“哦,怎样个无德?”云姑和翠花异口同声地问。
武育英笑着对翠花说:“第一个毛病是喜欢女人,特别是你这样的女人。”
翠花叫了一声“真坏”,举起一对粉拳在武育英身上乱捶,一边捶一边发着嗲:“这叫毛病?这要是叫毛病,那你也是有毛病!”
武育英呵呵地笑,一边躲闪一边说:“在我们身上当然不是毛病,在他祖铤身上就是的。”
“李老爷,这话怎讲?”云姑含情脉脉地问江哥。
江哥笑着说:“喜欢女人当然不能说成是毛病,但闹到祖铤那样荒**无耻的地步,那就不是道德沦丧能形容的了。譬如说吧,他经常和一个叫陈元康的朋友携妓远游——这没什么,像这样玩耍的人多得很,问题是他公然在野外做那事,并且与另一个朋友的妻子群奸群宿,还和一个寡妇长期厮混。他有句名言,‘丈夫一生不负身’,换成现在的话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没错啊,我最喜欢这样的男人!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男人……”正与武育英打闹的翠花只听见江哥后头的话,扭过头来为祖铤抱不平。大家哈哈大笑,云姑却没来由地红了脸,笑着说:“翠姐,翠姐,不是你说的这回事嘛!”
“那是咋回事?”翠花睁大眼睛问。
江哥朝她笑了笑没答话,掉转头继续对云姑说:“假如只是这一点坏也罢了,至多不过说明祖铤好色好得没有名堂,但他还有一个让人难以容忍的毛病,喜欢偷盗,凡是他看中的东西,得不到手就偷。有一次做客时他看中了人家的两面铜碟,乘人不注意,随手就放在了自己的怀里,厨子找来找去找不着,就告诉主人让搜身。这个主人也做得出,真的搜,在每个客人身上搜,这一搜就从祖铤的怀里找到了,主人气得破口大骂。北齐宰相高欢宴请百官,结果金酒杯不见了,御史窦泰让所有人解发脱冠,金酒杯从祖铤的束发上闪亮重现,高欢重才,没对祖铤怎么样。祖铤却不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地偷,在担任皇帝御医时又偷盗胡桃油,结果这次幸运不再降临,皇帝罢了他的官。”
大家忍俊不禁地笑,江哥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说:“或许在祖铤眼里,这叫顺手牵羊,不叫偷盗,否则真难解释技艺如此低下他还乐此不疲,而且成功的时候基本为零,每次都是丢人现眼,被人当场抓住。唯一能说得过去的是,他已偷盗成癖,享受的是偷的过程,而不是结果。但别人却不这么认为,比如皇帝高洋,每次见到他就直言不讳地叫嚷,‘嗨,贼又来了!’这等于是给祖铤脸上贴了个标签,但祖大人一点都不在意,该干吗还是干吗。说他具有贼的秉性,还在于他连一起同过床、嫖过娼的朋友也不放过,即使是巧取,也还是偷盗性质。朋友陈元康重伤快死了,修书祖铤一封,告诉他,祖喜那里有自己存放的金子,委托他帮自己要回来给家人。祖铤藏了书信,连哄带骗地私吞了这二十五块金锭,给了祖喜两块做封口费,然后又到已经翘腿的老朋友陈元康家偷盗了数千卷藏书。他就是这德行,也只能怪陈元康交友不慎了。还有一次他给高澄抄书,把十分珍贵的一本叫做《华林遍略》的书撕下几页去赌博,被人告发后,高澄狠狠地打了他四十大板。”
大家又哈哈大笑,云姑一脸鄙夷地说:“该打!”翠花表示理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知道她不是故作姿态,她有这个道德优越感。玉真公主道观里藏书何止千卷万卷,里面的孤本善本应是不少,哪怕仅仅是为了炫耀,也没见她拿出来一本。
“是该打!”江哥喝了口酒,朝杯里的红色**瞧了瞧,咂巴着嘴唇说,“唔,这葡萄酒还真是美!”赞罢又接着讲:“祖铤不光是偷盗成癖,而且贪污不断,先是以各种手段将官粮归为己有,诿过他人,后来又投机钻营,步步高升后又大肆受贿,卖官鬻爵。他掌权后就开始陷害忠良,北齐大将耶律光是朝廷柱石,当世名将,敌国畏惧,祖铤明知敌国是想用反间计除掉耶律光,可他为了搬掉这块有碍他仕途的拦路石,也指使手下人诬告,终致耶律光被灭族,北齐自毁长城。”
“该死!”云姑又恨恨地吐出两个字,仿佛不经意地看了看墙上的雌雄双剑。这剑是玉真公主赏赐的,此时她不由地想起玉真公主的母亲德妃,也是因为被人诬陷而死,因此对祖铤由鄙夷上升到愤恨。
翠花说:“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人品是一个方面,更要命的是他既不懂情又不懂爱,只会乱来,跟他在一起不仅累也让人乏味。我喜欢那些对女人专情的男人,女人一生图的就是这,什么事业呀地位呀名利呀,能有固然好,没有也不值得拼死拼活地去追求,免得连眼前的一点人生乐趣也享受不到。”
武育英一笑:“你说的这种男人一抓一大把,他们的一生就是系在女人的裤腰带上,女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好没志气的。”
翠花说:“这有啥不好,你看那鸳鸯雌雄偶居不离,恩恩爱爱,让人羡慕死了。”
武育英又一笑:“你是被假象迷惑了,鸳鸯其实最无情,雌雄只要有一个死了,另一个立马又去找伴,不讲一点感情。”
“有这个假象也不错啊,只要他的假象做得像真的我就满足了,我们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奢望?那些柴米夫妻都比我们强……”说到这里翠花鼻子一酸眼圈红了。
云姑插话说:“翠姐,你还是没看透啊!我念一首诗你听。”说罢,她徐徐吟道: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江哥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四句诗虽然平白如话,却意味深长,有多少夫妻都是这种“至亲至疏”的关系,可谓精警千古!他回过神来把桌子轻轻一拍,说道:“好诗,好诗,真是把夫妻关系看透了。是你写的?”他盯视着云姑问。
云姑脸一红,摇了摇头,说:“我哪能写得出来,是李季兰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