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哥心想遇着阔佬了,便不再作声,随着武育英进了一个绮窗绣帘的房间,眼前顿时一亮,几个遍身绫罗的人,正围在雕花圆桌旁看两个花容玉貎的女子玩双陆。所谓“双陆”,同六博一样,同是掷骰行棋的游戏,棋子的移动以掷骰子的点数决定,首位把所有的棋子移离棋盘的玩者可获得胜利。据传,这种游戏始于天竺,流行于魏晋,盛于隋唐,尤为贵族、闲雅者喜好。有一次唐玄宗与杨贵妃在后宫玩双陆,眼看要输了,只有骰子上出现四点才能解救败局,而此时尚有一个骰子仍在旋转,唐玄宗心中焦急,便连喊“四!四……”,骰子落定果然是四。唐玄宗好不高兴,于是让高力士宣告天下,骰子上的一和四可以描红(在当时红色是不能乱用的),因此直到今天骰子上的一和四仍然是红色。江哥素来不喜欢这些玩意儿,总认为是玩物丧志,此时却觉得清新悦目,就好奇地四下瞧。迎面的墙上挂着一轴周昉的画,画上的仕女秾丽丰肥,栩栩如生,画像下面是瑶琴锦瑟,陈设左右,旁边排着一长溜的月牙凳,凳的两头是一对高几,几上放着茗碗瓶花,与临窗大炕炕头小几上的文王鼎、匙箸、香盒,以及美人觚内插着的时鲜花卉交相辉映,满屋之物铺陈华丽且不说,更有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竟辨不出是什么气味。
武育英耸了耸鼻子,表情夸张地说:“好香,只是不晓得香从何来,像花香又不是花香,像脂粉香又胜过脂粉香,让人浮想联翩哪!”众人笑着迎过来,坐定之后又打趣了几句,几个跟妈就张罗着叫局。武育英说:“我这又有好多天没来了,不晓得现在的市面如何,还是翠花和云姑决定吧,只要哄得我这位李兄高兴就行。”翠花和云姑就是那两个打双陆的女子。听了这话,翠花亲自捧着一只盛着笔砚局票的长方形乌漆描金托盘过来。她鬓发高挽,额描花钿,曲眉凤目,面颊丰腴,身穿蓝地卷草纹白袄,锦袖红裳,整个人显得飘逸俊美,婀娜多姿,未曾开口就先抛媚眼,请“李老爷”挑几个喜欢的。江哥脸一红,说了句“随便吧”就求救似的看着武育英。武育英嘻嘻一笑:“那就随便,只是得先搞一点点心来压压饿气,我们还没吃晚饭哩。”翠花赶紧吩咐一个跟妈去端吃的,然后与云姑商量了一下,将一叠局票写好,让另一个跟妈发出去。
叫的局陆续来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李老爷”是初次来,自然都应酬他。江哥左顾右应地敷衍了一阵子就腻烦了,他不喜欢这种应酬,觉得无聊,但又不好说。武育英见他越笑越勉强,就俯身对翠花低语了几句,翠花又同云姑商量,云姑飞了江哥一眼,对翠花点点头。翠花笑着击了击掌,提议散席。待叫的局都走了,云姑越发挨近江哥坐,低声说:“想请你和武老爷到我那里去宵夜,好不好?”这是特意的关切,江哥心里一热,从进门到现在他因为心里慌乱,一直都没敢正眼看一看这个坐在身边的丽人,此时不由地大着胆子看了她一下,见她瓜子脸、长眉睫、眼形细长,黑睛内藏不外露,文静高雅,虽不是那种肥硕丰满的美,却也是让人一见便能目眩神移的尤物,于是笑着点点头,转身对武育英说了云姑的邀请。似乎怕武育英推辞,云姑抢着先拜托翠花:“翠姐,你替我讲一声,请武老爷赏个面子。”
这本来就是武育英的主意,他自然答应,于是云姑匆匆赶回自己的房间作准备。翠花见江哥对云姑有情意,不知是出于醋意还是为了增加卖点,神秘兮兮地讲了云姑的身世。江哥和武育英都大吃一惊,万没想到云姑是个女道士,而且是玉真公主身边的人。一般来说,寺院道观都是专门收容看破红尘的人,尼姑庵女道观更是专供痴情女逃情或避难的地方,但在唐代寺院道观却发挥了另一种功能——**。因为出家可以更自由地与男人交往,所以女道士在民间的另一个名称就是高级娼妓。这种说法其实有些偏颇,有些女孩确实是因为不愿意嫁人,宁愿单身,过更为自由更多选择的爱情生活,出家当女道士自然是一种比较体面的身份掩饰;但也有一些女孩则是借女道士的身份躲婚,躲个一年半载后再重新配人。至于皇家女子,那就又有些不同了,她们是有特殊身世的人,选择出家各有各的原因,像武则天、杨玉环是为了重新入宫才出家,云姑的主人玉真公主则是为了逃离皇宫,远离是非之地。
作为武则天的孙女,唐睿宗李旦的女儿,唐玄宗李隆基的同胞妹妹,玉真公主的童年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在她只有二三岁时,武则天听信婢女团儿的诬陷,说刘皇后和德妃经常在半夜三更里做咒蛊,诅咒武则天,于是将刘皇后和玉真公主的母亲德妃杀死在后宫,然后抛尸。从此玉真公主和她的姐姐金仙公主失去了母亲的庇护,而这时候又正是宫廷斗争最错综复杂最血腥的时候,姐妹俩在成长过程中不得不处处留心,尽量远离那些复杂的人事。十一二岁时她俩就开始慕仙学道,向往静修的生活,到了玉真公主二十岁左右时,她就和大她三岁的姐姐金仙公主一起向父亲唐睿宗提出要出宫做女道士,理由是为母亲祈福。唐睿宗拗不过只好同意,姐妹俩住进了专为她们在长安城附近修建的两座华丽道观,同时入住的还有不少皇家乐团的退休歌舞女子和退休宫女。若干年后玄宗皇帝认为玉真公主身边不能尽是这些大龄女子,于是把十五岁的宫女云姑从宫里调到玉真公主身边侍候,让她也做了道士。
正值青春期的云姑哪耐得住黄卷青灯的生活,尽管玉真公主的道观“璇台玉榭,宝象珍龛”,如同一座女子宫殿,还模拟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修建了人工山水景致,每当清风朗月之夜,道观里就传出笙磬的清音,歌舞女郎在人工山水里上演着仙游的人间戏剧,可云姑的心却在高墙外面,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胆子也越来越大。玉真公主在王屋山、敬亭山等地拥有多处道观,在长安、洛阳等大城市还有别馆、山庄、旧居,每当她到这些地方去云游时,留守在长安的云姑就一头钻进北里的妓院享受人生。正如俗话说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玉真公主就知道了,奇怪的是玉真公主没有处罚她,只是暗地里呵斥她不要太张狂。这可能是玉真公主从小见多了迫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可能是玉真公主也有自己的隐秘感情生活,对云姑是惺惺惜惺惺;更可能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使然,“唐人尚文好狎”,对女道士的**不认为是伤风败俗,反而当作风流韵事津津乐道。不管是哪种原因,玉真公主的宽容让云姑吃了颗定心丸,唯一收敛的是尽量不让人知道自己是女冠,是玉真公主道观里的人。这在当时是容易办到的,史载唐玄宗时长安内外共容纳在册教坊妓女一万一千四百零九人,在这么多的妓女中夹杂着一些不想让人知道内情的女道士确实不是难事。其实即使满大街的人都知道北里有个女道士是玉真公主道观的,云姑也不怕,这不光是玉真公主给了她胆子,而且也因为她知道了玉真公主的底线,所谓“不要太张狂”,就是不要在玉真公主的道观里干那事,她只要守住这底线,不把男人带进道观就行了。
江哥和武育英都知道玉真公主,也听说过她与李白的友谊非同一般,对她印象本来就好,此时听翠花一说,更为她对云姑的宽容所感动,也为云姑的身世而叹息。说了一会儿闲话,一个跟妈进来说:“云姐请翠姐和二位老爷过去。”翠花点了点头,领着江哥和武育英下了楼,尽管云姑的房间就在旁边的一处庭院里,可云姑还是叫了一顶轿子来接翠花。江哥和武育英随着轿子到了云姑住处,甫一进门,就觉得这里的铺陈之盛与翠花的房间决然不同,如果说翠花那里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似的富贵,那么这里则是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牙签玉轴堆列几案,处处清新怡人,如僧道静修的云房。再看云姑,此时的她头戴黄缎道冠,脚穿登云履,脱掉了先前**胸部的半臂装,换上了一袭红色法衣。这法衣又叫天仙洞衣,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日月星辰、宝塔、八卦以及仙鹤、麒麟等图案,衣服肥大宽松,以寓包藏乾坤、隔断尘凡之意,又取直领,以示潇散。她的背后是一架素净的云床,云床正面的墙上挂着辟邪除魔的雌雄双剑,另一侧则是葫芦、渔鼓、缘瓢和拂尘。
这仙风道骨、清寂飘逸的道家生活场景,使江哥油然而生各种仙化意象,松风、细雾、轻烟、翠苔、琪树以及醮坛、三清、霓旌、绛节、蕊珠宫、黄罗帔等,一一在他脑子里闪现。他一改先前的腼腆和拘谨并且急于表现自己,试图用自己的才华赢得她的芳心,把她作为另类红颜知己充实自己对娴雅女性的渴望。其实他多虑了,在他没有显示出曹子建的才时就已经以潘安的貎征服了云姑,想一想能让天仙黄鹤眼睛一亮,立即把有恩于她的荆九晾在一边的人物,怎能不让女道士砰然心动!她急于先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是要为捕获江哥做一个笼子。江哥自然不知道她的想法,在最初的愣怔过去后,故作老练地对武育英调侃道:“这个女人不是人,”然后卖关子地停顿一下看众人的反应,接着得意地说出下半句,“疑是仙女下凡尘”。
这是烂得不能再烂的陈词滥调了,在场的人都是情场老手岂有不知的,然而他们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先是故意一怔,而后夸张地开怀大笑,仿佛江哥真的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特别是云姑用手帕掩着嘴格格地笑,一边笑一边还自己安慰自己的说:“李老爷,李老爷……,你好坏呀,差点吓死人家了!”说罢娇嗔地飞了江哥一眼。翠花在一旁无限感慨又不无醋意地说:“才子就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不是一般士子比得了的!不过话说过来,要是把‘仙女’改成‘神女’就更好了,我们这儿都是叫神女的。”(注:古代的妓女有个很美妙的称呼:“神女”。这称谓或许源于巫娼。)
“就是,就是,是这话。”云姑稍稍一怔,心中虽然不快,仍然没事儿似的敷衍,招呼大家入席。武育英看了一眼席面,说是宵夜,却很讲究,见翠花的夹枪带棒破坏了气氛,便打着哈哈说:“这是烧尾宴哩!早了点吧?”烧尾宴,是当时士人刚做官或做官得到升迁,为应对亲朋同僚的祝贺、结拜、社交必须请的一种重大仪式。所谓烧尾是说鱼跃龙门,有天火烧掉鱼尾,鱼即化为真龙的寓意,象征前程远大,官运亨通。云姑笑着说:“让武老爷见笑了,我们哪配摆烧尾宴?只是想尽个心讨个吉利。”说着对江哥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