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出了客栈,边走边谈边看,从正南有着五个门洞的明德门一直逛到全城的中心十字口,这里又是一条大街叫朱雀门大街,它与由城东春明门通往城西金光门的天街交叉,是最热闹的地方,豪华旅馆、酒店都在这一带。江哥放眼望去,宽阔的朱雀门大街正对着皇城朱雀门,一带赭红的墙垣把皇城紧紧围住,暮色中依稀可见里面的绿色琉璃瓦屋顶和纵横交错的街道。
这皇城位于北边,又叫子城,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官署所在地,方圆九公里多,其中一条叫横街的大街宽三百步(合四百四十一米),实际上是当时在承天门举行重大庆典的一个广场。过了横街就是宫城,在长安城中央的最北边,周长也将近九公里。据记载,当时宫城的城墙高达三丈五尺,围护着众多的殿台楼阁,其中西部有掖庭宫,是安置宫女学习技艺的地方;东部有东宫,专供太子居住和办理政务;中部是太极宫,又称西内或大内,与位于东北方的龙首塬高地上的大明宫和位于外郭城东部的兴庆宫,合称为“三大内”,是皇帝起居、办公和接见群臣的主要宫廷。宫城北有两座门通禁苑,靠西边的是玄武门,靠东边的是安礼门,历史上著名的“玄武门之变”就是在宫城北门发生的。
江哥随着武育英指指点点的手四下观看,此时虽已是傍晚,街上的人流却不见减少反而增多。由于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于是这朱雀门大街附近诸坊也成为进京赶考的士子聚集地,与贡院街稍有不同的是,在这里还住着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江哥留神地看了一下,大街上除了官员和商人外,熙来攘往的大多是文人骚客,其中有肥马轻裘、呼奴唤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独自一人挑着书箱、布衣旧衫的清贫寒士。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挽着装有线装书的柳条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口里嚷着:“买呀,买呀,《今科礼闱须知》《试策大全》《最新投卷指南》……”
看见江哥和武育英在人群中走来,孩子跑上前去喊:“孝廉老爷,买一本吧,包您桂榜唱了《鹿鸣》诗,金榜题名天下知!”江哥微笑地说:“好,借你的吉言,来一本《今科礼闱须知》。武兄,你也拿几本吧。”武育英说:“我都买了,李兄不必客气。”江哥接过孩子手中的书,掏出几枚铜钱。像是怕人抢走的,孩子一把抓过来,说了声“谢谢”就又钻进人群里,大声地叫卖:“买呀,买呀,《六艺纲要》、《〈九章〉、〈周髀〉、〈缀术〉〈缉古〉观止》……”几个女人和老人朝着江哥、武育英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兜售:“买文房四宝吧,正宗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助您独占鳌头,雁塔题名,披宫锦还乡……”江哥和武育英不予理睬,挤出人群。一个女人不甘心地冲着他俩背影,挥着手中的一扎毛笔追着喊:“孝廉老爷,孝廉老爷……”拎柳条筐的小孩又从人群里钻过来,对着江哥、武育英嚷:“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江哥和武育英不约而同地看了小孩一眼,接着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在人群中边走边谈朝着北边一路走去。愈走愈觉得长安城的坊市规划整齐,制度严密。这朱雀门大街是全城贯通南北的中轴线,分东西两区,不知不觉地他俩走到东区第三街第五坊,这里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当时有名的“要闹坊曲”。
“哦,到北里了。”武育英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江哥心里却一动。赴京前他就从稗官野史里知道这地方,说是长安有个平康坊,俗称北里,是教坊所在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尘薮泽。他好奇地朝前看,街道两旁一色的木构建筑,高低错落,既严整又开朗,色调简洁明快,屋顶上虽然盖的是灰瓦,不如光滑的黑瓦质地紧密,倒也显得舒展平远,古朴却富有活力。此时天刚擦黑,各个教坊门前就喜洋洋地点亮了大红灯笼,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喧呼不绝于耳。江哥感叹地说:“真是‘京中诸坊,莫之与比’啊!”武育英笑道:“进去看看如何?”江哥连忙摆手:“这可做不得。”“有啥子做不得的嘛,既来之,则安之,不虚此行。”武育英拉着江哥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凡是进京的士子都喜欢到这教坊里来游**,缓解一下考试前的压力,他们来得咱也来得。你别说,这里面的女子还真是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语者,你进去就晓得了。”
对后一句话江哥点头赞同。他虽是头一次来这里,但也从书上知道这北里的妓女与其他地方不同,她们隶籍教坊,从小受到比较严格的歌舞、诗词、乐器等训练,供奉和服务的“恩客”主要是那些喜好吟诗弄文的皇室官僚贵族士大夫,文化素养和品位比较高,特别是那些才、貎、情兼备的妓女,更是才子们追逐的对象;而妓女在与名士诗赋酬唱时不仅能获得显示自己聪明才智的机会,也需要借助与士子的交往增添自己的身价,这两相情愿就为名士与名妓间的精神交流奠定了基础。在历代名士中江哥是最佩服李白的,而与青楼娼妓交往最密切的又莫过于李白。李白对谢安“东山携妓”非常羡慕,称“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江哥则对李白的携妓游梁孝王栖霞山孟氏桃园充满憧憬,只要一想到“梁王已去明月在,……莫惜醉卧桃园东”的诗句,他就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感情寄托,是肉体与精神的完美统一,胜过他与黄鹤不知多少倍。至于士子们把青楼作为交朋结友的绝佳宴游之所,他还真是没有过多地朝这些方面想。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穷,在这讲究诗文酬酢的北里青楼,穷富并没有绝对的分界线,因为对士子来说,学问文章往往是衡量他们高低的主要标志。一个腰缠万贯的公子,如果胸无点墨,也会成为这里的妓女嘲弄的对象;而一个学富五车的穷书生,一样可以凭他高雅的谈吐赢得众人的尊重,说不定那些富家公子因为想学几句糊弄情人的诗句,反倒会有意与吟词咏诗的穷书生结交,以求沾点文气。因此试图在这里交朋结友织个熟人社会的网,对别人可能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对书生意气的江哥却是无所谓,高中了能有几个患难之交、诗文知己固然好,万一落榜他也不想凭借高中者的关系去捞个差事,他的眼界早已在这些士子之上,自信凭自己的学问文章,任是怎样混也不会比这些人混得差。
就这样他一边想一边走,随着武育英进了一家妓院,没走几步就发现里面很大,主楼左右都翼以回廊,形成院落,转角处和庭院两侧又有楼阁,楼阁左右再建有纵向庭院。这些建筑都很俊美,屋檐上的瓦当多用莲瓣图案,柱子较粗,而且下粗上细,体现出唐代以胖为美的审美取向。武育英显然熟门熟路,带着他循着回廊进入主楼,便觉香气氤氲让人温馨如沐春风。楼内窗明几净,珠帘斜卷,富丽堂皇,沿着碧纱厨背后的楼梯拾级而上,但见狭长的走道旁,一间间包房大多已经“放门帘”,不时地从里面传出娇声浪语,更有那哼哼唧唧的娇喘呻吟,惺惺然如小儿梦啼。江哥不由得耳热心跳,正担心瓜田李下之讥想加快脚步避开,却听见楼下的庭院深处突然旱雷聒耳,丝竹裂云,接着是一个女子凄凉的歌声: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译文:沿着大路走啊,拉着你的袖啊。莫要嫌我把气怄啊,不念旧情轻分手呀!沿着大路走啊,抓紧你的手啊。莫要嫌弃把我丢啊,抛却恩爱不肯留呀!)
江哥和武育英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站在走道的窗子旁凝神静听。一曲终了,武育英赞了句“好”,不无遗憾地叹道:“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子就好了,重情!”江哥笑着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见走道拐角处也传来歌声,很突兀,而且声音苍老沙哑带着抖颤,不由地吓了一跳。这歌唱的是:
远望姐儿对门来,胸对胸来怀对怀。胸对胸来亲个嘴,怀对怀来喊乖乖,亲个嘴,喊乖乖,快些快些怕人来……
武育英也吓了一跳,只觉得是花间喝道、月下把火,大煞风景,赶紧抬头一瞧,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嫖客搂着二八花信美女醉醺醺地走过来,蓬乱花白的胡须和翕动的嘴唇上面脂痕宛然,显见是亲嘴后的美女余泽。再看那缓鬓倾髻的美女也有几分醉意,面颊上尽管还留有老头啃过的齿印,却依然软媚地笑个不停,且一边笑一边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那种浪那种**简直是要冲毁一切人伦的堤防。武育英冲江哥做了个怪相,江哥却倒胃口地把头一摆,当即就要离开妓院。武育英劝道:“你这又何必呢?连司马迁都说,‘越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屐,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见多了你就习惯了。”
“他说的是私妓!”
“不管是私妓还是官妓,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钱,要不然怎么会有‘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话?”
“那倒不见得。”江哥是一脑子的幻想加书本知识,对武育英侃侃而谈:
“说起妓女,应该是起源于殷商时期的女巫。这些女巫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地位,她们虽然可以与众多男子发生关系,却没有出卖肉体以此获得报酬的故意,接受的货物也仅仅是男方出于对神的景仰和感谢,因此人们把她们称作巫娼。大约在春秋时期或者更早的时候吧,开始出现私妓,这些人享有独立的身份,并且以性服务为谋生手段。但无论是巫娼还是私妓,都只是作为自由个体的个别活动,直到齐国宰相管仲开设了妓院,产生了官妓,这才使得妓业开始普及和明朗化,但她们从事的仍然是简单的肉体交易,妓院和妓女的档次都很低俗。
“到了本朝,由于国家富裕,商业繁荣发展,再加上达官贵人的需求和皇室的纵容,使得妓业相当鼎盛。一些妓女看到我朝是诗歌的王国,上至皇帝将相,旁及贩夫走卒,方外僧尼女冠,几乎没有人不能诗,于是为了接客,或者说为了接到更好的客,就努力地使自己风雅起来。这些妓女除了旧有的歌、舞两项技能外,还能写得一手好诗,更不谈那些姿色出众、技艺超群又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的妓女,能够歌唱诗词,精通琴棋书画,令文人雅士大为倾倒。他们和妓女之间的关系,不再仅仅是肉体上的买卖,更有精神交流的成分,这种挟妓游宴方才有意思。”
说到这里江哥遥想片刻,感叹地说:“想那长安进士郑宪、刘参、郭保卫、王冲、张道隐等十数辈,在雁塔题名,参与曲江大会之后,不拘礼节,旁若无人,每至春时选妓三五人,乘小犊车揭名园曲沼,藉草祼形,去其帽,叫笑喧呼,自谓颠饮,是何等风头!”
“这有何难?”武育英说,“我们中了进士也能如此。这样吧,我带你去吃顿花酒,看是不是你说的那种风味,反正与刚才那个傍着老头的不同。”
江哥哦了一声,还是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不动。武育英把他一拉,热情地说:“走吧,李兄,难得来长安一回,嫂夫人又不在跟前,怕什么?你进去看看就晓得了,那几个女子虽说不是这里的头牌,但要赢得她们的芳心,没有子建的才,就算你有潘安的貎、邓通的财、驴大的行货也还是搞不定。”江哥一听,好奇心又被激起,说道:“这我倒想见识一下。”正要抬脚又想起坊间传闻,北里的名妓外出陪酒,仅只掀开帘子让客人看一看,随即坐轿返回妓院,客人就得付费100多两银子,所谓“褰帘一睹,亟使舁回,而所费已百余金矣”。(注:唐人笔记中的“百余金”,即100多两银子,合四万多元人民币。)现在他要见的虽然不是名妓,也不是外出,但花销想来亦会不菲,于是担心地问:“吃顿花酒多少钱?”武育英把手一摆:“钱的事不用操心,我这里有,只当是为你接风洗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