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江哥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和武育英把李白扶到客店,服侍他睡下后就默默地坐在床边。武育英显然也有一种不祥预感,看了江哥一眼又看了看酣睡的李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表情凝重地扭头注视桌上的烛台,盘龙烛正吐着欢快的火苗,噼噼啪啪地爆着灯花。当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时李白醒了,他接过武育英端来的凉茶,咕嘟嘟的一气喝干,用手抹了抹嘴半躺在**和武育英、江哥聊起来。在得知江哥身世后他点了点头,问:“你这次应试是报的养父的籍贯?”
“是的,不然的话我就不够资格。”
李白说:“我也是出身于商人家庭,我自己也曾步过陶朱公后尘做生意,咱这类人即使有点钱也富而不贵啊,不仅朝廷典章制度规定,商人家庭出身的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连妓女从良也得要等到年老色衰后才考虑商人!我咽不下这口气,下决心走举荐入仕的路,在安陆成家后就来了长安,一头扎进终南山……”
武育英羡慕地说:“终南山可是个入仕的好地方。想当年卢藏用指着终南山对司马承祯大师说,‘此中大有嘉处。’司马先生答,‘以仆视之,仕官之捷径耳。’后来卢藏用果然被召入朝为官。”
李白苦笑了一下:“我在终南山却没有搞出什么名堂……”他叹了口气说,“后来我离开长安到襄阳去找孟浩然,希望通过他能得到荆州长史韩朝宗的荐引。当时有句话叫做‘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在士子中可谓有口皆碑,我就以为他有推贤进士的美德,于是写了封《与韩荆州书》给他,谁知他看了后对孟浩然说,‘李白这个人才气确实不小啊,只是才大难用……’”武育英、江哥扑哧一笑,李白也笑,略有得色地说道:“更气人的话还在后头呢!韩朝宗当时兼任山南东道的采访使,他说:‘岂止是我山南东道采访使衙门太小,恐怕大唐天子的龙池也不够他回身!’我就这样被他打发了。”
武育英和江哥哈哈大笑。江哥在坊间读过那篇《与韩荆州书》,确实写得气势磅礴,辞采纵横,作为文章,让人不能不叹为观止;但作为求荐书,却未免飞扬跋扈,有些地方简直是咄咄逼人,莫说是韩(含)荆州,就是田(甜)荆州也受不了。(注:江夏人把菜中的盐味重了叫做“含”。)
武育英显然也读过,嘻嘻一笑把话题往旁边扯:“说起孟浩然,我还记得您写的《赠孟浩然》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点头:“是我先前去襄阳时写的,当时他不在家我就留了这首诗给他。孟浩然长我十二岁,我对他是无比崇敬。”
江哥想了想说:“从您的诗中,晚辈也能感受到浩然先生高卧林泉、风流自赏、寄情山水的儒雅形象,只是……”他把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只是什么?……你大胆讲,不要有顾虑。”李白把头微微一抬,看着江哥说。
“只是——”江哥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应以天下为己任才好……”
李白哦了一声,把头重新枕在被卷上,望着屋顶说:“话是这样说,实际上难哪!”说罢叹了口气。
江哥和武育英相互对视了一下,都不敢作声。李白抬起上半身,两手拢住屈起的双腿说:“就拿我来说吧,十六岁时读纵横家赵蕤十卷《长短经》,就喜谈王霸之道,一心要建功立业,可到现在却还是一事无成。”说罢右手握拳在膝盖上一捶。
“您现在不是很受皇上赏识吗?”武育英问。
“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供奉翰林,草拟文告,陪侍皇帝左右,极尽人臣殊荣,实际上皇上只不过是把我视为一个‘帮闲’的文人。”
江哥说:“以您现在的地位和声誉,可以影响其他大臣,让他们发挥您现在暂时不能发挥的作用,岂不是同样也能达到大济苍生的目的?”
“谈何容易。现在是宦官和外戚受宠,高力士、杨钊等人专横骄纵,谁敢自找麻烦?我算是看透了,从皇上到士大夫都是讲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他们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认为儒家那套东西只适合教化别人,只能在场面上装装样子,真能让自己活得快乐的还得靠道家的黄老之学。这哪能行?长此以往,必然导致大家都是口是心非,把别人当阿斗,把自己当诸葛亮,人与人之间毫无诚信可言,还自以为会做人。前几天,我写了首《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表示有意归山,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武育英和江哥面面相觑,良久,江哥问道:“您离开长安后准备去哪里?”
“先到开封去拜托族祖,请他转请北海高天师为我授道箓,从此遁入方外,为三十六帝之外臣,不受他人间帝王权贵的管辖。”
武育英一听,立马精神来了,说道:“此中也是大有嘉处,我不想应试了,欲从先生一游!”
李白把眼一瞪:“别说瞎话,读书人毕竟中进士才是个了局。我的教训摆在这里,说明终南捷径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
江哥又问:“先生再欲何往?”
李白答:“到齐州紫极宫正式履行道教仪式成为道士,然后沿运河到扬州去会稽见元丹丘,偕行看望病重的贺知章恩公。今年正月,贺公上书请度为道士,皇上同意他还乡,是我把他送回越州的,谁知他却一病不起……”
武育英感慨地对江哥说:“贺大人是当今一大伯乐!想当初,太白先生在长安紫极宫遇见贺大人时把诗稿给他看,贺大人颇为欣赏《蜀道难》和《乌栖曲》,竟然兴奋地解下衣带上的金龟叫人出去换酒,要与太白先生共饮,连声说太白先生是谪仙人,是太白金星下凡!”
江哥笑吟吟地说:“这也是一段诗界佳话!”
“可惜现在再也遇不上贺大人这样的伯乐了。”武育英遗憾地说,江哥没有接话,只是满腹心事地看着盘龙烛出神。李白有些歉疚地说:“这次春闱,主考官是杨钊且不说,副主考张镐也是杨钊的人,他与我素有嫌隙,曾向皇上参我,说我放浪形骸,因此,你们的行卷,我无法……”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武育英讷讷地安慰:“这……没什么,能投行卷的毕竟是少数,终归还是靠真本事。”
江哥点了点头,问:“太白先生见了贺公后还欲何往?”
李白昏昏欲睡地答道:“再然后……,想回东鲁看看儿女,如有可能还想到幽州去一趟……”话未说完就又睡着了。
武育英小声地问:“李兄,你如此详细打听太白先生行程,莫非……”
江哥脸色凝重地说:“刚才太白先生一番话,使我明白皇上不再是刚登基时有大作为的明主,现在是圣朝园池迩荒,几穷六合,国家在繁荣的景象中蕴藏着深重的危机,加上这次春闱乌云笼罩,我辈可能难见天日,倘若落第,我就去追寻太白先生足迹。”
“可太白先生虽事漫游,寻师访友,其目的最终还是去求仙学道,难道李兄也要寻找道教的师承去造真簏、授道簏?”
“这事我倒不想过于问津,但我朝道教势力之大却也不可忽视。懂道士者,可懂大唐一半,我看太白先生的求仙学道,也多半是为了这才去的。”
“唔,是这话。从他刚才的话也可以看出,他虽有退隐的念头,但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雄心并未消沉,会随时挺身而出为国建功。”
“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凝思片刻,江哥又说道,“他的漫游与其说是为了逃避京城坊第,还不如说是想在策马斗酒、大漠孤烟里感受一种原始的生命冲动。可以想象,这种令人兴奋的冲动和它背后的郁闷纠缠在一起,该是怎样的一种忧伤?想我泱泱大唐开元盛世,已经快要成为强弩之末了,力不能穿鲁缟,可悲也夫!”
武育英伤感地说:“国事如此纷扰,我对这次春闱也不敢抱有多大的期望了。咱俩都是无处投行卷,没有达官贵人的荐举,想高中恐怕很难,到时候我和你一道去跟随太白先生,追求神游八极之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