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六十二章 飞翔的心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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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哥没有即刻答话,起身沉思良久才说:“咱们应该去追求《礼记》中描绘的大同世界才是。如今这世道,只有天下为公才能人人是世间一员,衣食有着,地位平等,无胁迫的可能,无依附的必要,即使还保留有科举,也是一张考卷定胜负,根本不需要什么投行卷求贵人!”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的少年壮志,想起养父养母的厚望和冤情,想起远在黄鹄矶的老母、妻子和已出生的孩子,顿时百感交集,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似乎还是无法排解心中的郁结,他干脆轻声背诵起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窗外晨曦微露,传来一声鸡鸣。正在背诵的江哥仿佛看到,晨光熹微的蛇山一片静寂,崎岖的山路上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黄鹤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匆匆走来。她一边走一边焦急地看孩子,低声地抚慰:“乖,别哭,咱去看疾医……”

婴儿继续哭,声音愈来愈嘶哑,通红的脸蛋上双眼紧闭,张着小嘴。黄鹤俯首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如烫着般地慌忙抬起,泪水从眼眶里漫出,疯了一般地向前跑。沿途的景物也似乎随着奔跑的黄鹤快速移动,一处处峭壁、一株株枝干虬结的老树、一丛丛在晨风中瑟瑟发抖的灌木、一根根钩连盘曲攀枝现蕾的藤萝疾速后退。崎岖的山路在黄鹤脚下不断延伸,绕过一道岩口子,路面上出现星星点点的湿点,湿点愈来愈密集,黄鹤边跑边抬头把焦虑的目光投向空中。一滴冰冷的水珠滴落下来,她的眼睫毛一抖,水珠流淌在脸颊上,随即是湿漉漉的一片,刘海也水淋淋地搭在了额前。俄顷,大雨倾盆,狂风阵阵,黄鹤急忙转身,佝偻着腰护着孩子后退着走,没退几步就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但她双手仍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不让孩子碰着地面。她挣扎着爬起,两腿一软又倒在了地上,孩子又哭了起来,哇哇哇地如一双小手揪扯着她的心肝肺腑。跪在地上的她绝望了,抬起头望着雨濛濛的天空哭,一边哭一边喊:“江哥,你快回来啊,我……”一阵颤抖,她垂下了头,发出喑哑的抽泣声,“我受不了了!”

江哥的眼睛顿时湿润,他抬手拭了拭眼睛,分明听到和看到,风声、雨声、婴儿的啼哭声继续在山间震响,黄鹤如同惊醒一般地抬起头,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又抱着孩子疯了似的朝南市跑……

泪水顺着面颊流淌,江哥停止了走动,双手捂在脸上,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在无尽的思念里,他想起挂在堂屋门上的桑弧蓬矢,那是他离家时为即将出世的孩子挂上的,是志在四方的象征。于是他声音哽咽地又背诵起来:“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他的两颊泛出青白色,眼睛充满血丝,但语气愈来愈坚定:“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注:古同“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背到这里,他想起养父养母,早逝的父亲,年迈的母亲,充满活力的荆九,温文尔雅的白云;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真是一片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欺诈的乐土,在那里无论老少,都是生活得惬意、安然、快乐、幸福!可他没想到,魂牵梦萦的母亲已死于非命,最亲爱的兄弟荆九进了牢房,孤苦的白云病卧在胭脂洞的茅屋里;更没想到,此时胭脂洞黑黝黝的树林里正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他们蹲伏在草丛中鬼鬼祟祟地朝着茅屋窥伺。

晨光熹微,茅屋的窗口依然透着黄色的光亮,隐隐约约传出说话声。

“少奶奶,喝点粥吧。”

“吃不进。”

端着粥碗的吴妈暗暗地叹了口气。按当地的风俗,孕妇临产前,娘家要送喜饼、(注:用面粉和馅在木印里做成的圆形点心。)肉、鸡蛋、桂圆、核桃、糖等食品及婴儿的衣着用品,农村多用担挑,故称“催生担”。一到女儿家,娘家人就将催生的衣物用包袱裏住,从窗户投到孕妇的**,以包裹的朝向预卜生男生女。婴儿的衣物、涎兜都必须是黄色,这与农民的敬土意识有关,是“以土为尊”。孕妇想要吃什么,公婆就给她吃什么,俗称“依耳孕”,可白云哪来这福气!吴妈劝道:“你又是一天没进食,这样下去不行哪!三年后少东家回来了,我怎样向他交代?”说着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白云恹恹地摇了摇头就干呕起来。吴妈急忙从衣襟上扯下手巾,正要为她揩嘴角,却见她羞愤地捶打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哽咽起来,于是赶紧把手中还端着的粥碗往桌上一放,转身过来拉白云,匆忙中却把油灯绊倒了,眼前顿时一黑。她手忙脚乱地在桌上找灯盏,一边摸索一边劝:“少奶奶,做不得的,这哪能怪孩子……”

林子里的人见屋里的灯光熄了,开始蠢蠢欲动。一个黑影探出头朝黑洞洞的窗口看了一眼,扭头小声说:“老爷,灯熄了,她们睡了!”藏在树后的县太爷把手一挥:“动手!妈的,让老子等了一夜。”几个黑影扛着锄头铁锹从草丛里站起,一个黑影哎哟一声又蹲下,县太爷吓得掉头就要跑。蹲着的黑影急忙说:“老爷别怕,是小的腿子蹲麻了。”县太爷恼羞成怒的一脚踢过去:“本官怎能不怕,传给黄鹤知道了又是不得了!”蹲着的黑影疼得一哼,站起来说:“咱有佘壮士……”县太爷低声一吼,打断了他的话:“别提那个王八蛋!只晓得要钱,不给钱不办事,给了钱也没办成一件事。——快点,宝缸在那棵树底下。”说着带头朝那棵树跑去。

屋子里,已找着灯盏的吴妈又摸着黑找油壶找火石,听见屋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就伸腰竖着耳朵听了听,说:“又有人来偷米了。唉,这些人贪得无厌,经常送米给他们还要偷!”白云只是身子动了动,脸朝着门口没吭声,见吴妈一个劲儿地叨唠,就把抬起的头又枕在枕上,有气无力地说:“随他们吧……”

“不行,我要去说说。”吴妈向门口走去。

薄雾笼罩,几个黑衣汉子正小心翼翼地拿着锄头铁锹在树下刨,站在一旁的县太爷轻轻地跺着脚催促:“快,快,——哟,小心,别把宝缸砸着了!”在一连串的催促声中,宝缸挖出来了,一个黑衣汉子问:“老爷,这缸里的米要不要?”

“笨蛋,要米有什么用,只要缸,快!”

众人七手八脚地捧着缸倒米,这时传来吴妈的叫喊声,“偷米的,还嫌不够啊……”,接着就传来吴妈的脚步声。县太爷吓得把手一挥,说了句“快跑”,就带头朝树林里钻。众人捧着宝缸跟在后面往树林里跑,吴妈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愈来愈近,那个被踢过一脚的汉子慌张地说:“老爷,追上来了。”县太爷猛地回头,恶狠狠的一吼:“打死她!”一个拎着铁锹的汉子倏地转身,迎着脚步声喊叫声冲过去,对着跑过来的吴妈罩头就是一锹,吴妈倒在了地上……

此时的江哥仍在踱步背诵,脸色凝重,身旁是沉思的武育英和还未睡醒的李白:“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灰白色的晨光从窗棂里流洩进来,渐渐地洒满清冷的房间,盘龙烛已经燃尽,烛台上只剩下一团如怨如慕的蜡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