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一行人回到县衙,灯笼、火把把后花园照耀得如同白昼。众人好奇地围着宝缸议论,县太爷手舞足蹈地逢人就说:“这是宝缸啊,放什么变什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蓦地见两盏灯笼由远而近,丫鬟搀着太太来了,就不敢怠慢地迎过去。太太今天穿的是安乐公主发明的百鸟毛裙,用各种各样的羽毛制成,据说正看、侧看、日中、影中颜色都是不一样,美艳异常。发式也改成了堕马髻。这是一种将头发挽结成大椎,再在椎中处结上丝绳,使其状如马肚堕于头侧的发式,妙处是给人一种显得很娇弱的感觉。与之相应的是,她还特意描了细而弯的“愁眉”,配上“啼妆”,也就是在下眼睑薄施胭脂好似刚哭过,给人的感觉就更加楚楚可怜了。县太爷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这般的斯人独憔悴,想着是自己一夜未归让她牵挂所致,心里不禁一热,觉得太太毕竟是爱自己的,尽管有些刁钻刻薄,欠缺做人的规矩,但哪个女人又不是这样的?正感动得一塌糊涂,耳边传来太太的娇声嗲语,“老爷,听说你得了个金缸?”县太爷急忙答道,“是呀,呶,在这里呢。”
太太来了精神,紧走几步探头一看,脸色却冷下来:“这是铜缸咧。”
县太爷心里一紧,怕她又要犯毛病,在众人面前出言不逊,赶紧说:“是铜的,可是你若放进一个金元宝,它就会变出一缸金元宝。”
“有这事?”太太显然不相信。
“有这事,有这事,本官试给你看。”县太爷转身,神气地喊:“来人哪!管家——”
管家就在县太爷身边,根本不需要大声喊,他趋前一步,格外恭敬地请示:“老爷,有何吩咐?”
“拿个银铤来。”(注:银铤,唐朝时朝廷赏赐大臣,商人支付大额货物,大多用银子,这些银子的形状是仰面似船,伏面似案的长条形,因此叫银铤,按重量有50两、40两、20两、10两、5两几种。)县太爷说罢,转过身对着太太臭表功:“得到这宝缸可真不容易呀!”
正在端详宝缸的太太抬起头,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县太爷。县太爷说:“本官躲在那林子里整整一夜,等啊等啊……”
“等什么?”太太诧异地问。
“等机会呀!”
太太把嘴一撇:“瞧你说的,不就是个等吗!”
仿佛热脸挨了冷屁股,县太爷扫兴地说:“嗨,站着说话不怕腰疼。”
太太怔了一下,板着脸问:“你是说哪个?”
县太爷心里又一紧,急忙把手摆了摆,要众人退下,嘿嘿地赔笑:“是本官当时怕腰疼,就一屁股蹲在草丛里。”说着做了个蹲的姿势。
太太抿嘴一笑:“那——,多脏!”
县太爷卖乖:“没办法啊,不蹲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这语气这神态,太太是再熟悉不过了,她深知自己的夫君得意时的那股乖巧热乎劲儿,越是她哼哼唧唧地死去活来,放声尖叫,他越是闹得欢,口里念叨的就是“没办法,没办法”。心里一热,太太想温柔地飞他一眼,却变成了把脸一板:“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我就不喜欢。老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发现了又怎样,钱已经捞进荷包了,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县太爷点着头:“太太说的是,不过,本官是怕……”
“最烦你说怕!”太太打断他的话。“听到蝲蝲蛄叫,就不种庄稼了?我还真不相信有个什么恢恢天网,真的疏而不漏,晓得几多当官的搞饱了捞足了,就只有你总是怕,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跟着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说着说着她声音哽咽了,从腋下扯下手巾拭眼睛。
县太爷最怕她这一招,赶紧上前拿过手巾为她拭着泪:“是本官不好,让你受委屈……”说到这里他自己倒委屈起来,“其实本官也捞了不少,你还嫌弃我!”
“谁嫌弃你了?”太太一把夺过手巾,却春山秀水地飞他一眼,嘟哝着:“奴家是说柴多米多没有日子多,钱越多越好,至少要把本钱捞回吧?”
“什么本钱?咱又不是做生意。”县太爷木讷地问,显然还在委屈状态里。
太太把手指朝着县太爷脑门一戳:“死人!热天送冰敬,冷天送炭敬,逢年过节送红包,你送给上头的银子还少了?”
“哦,哦……”县太爷哦了几声就辩解,“朝里无人莫当官,给上头送是应该的,在下面本官也捞得蛮多啊。不说别的,就说……”见太太使眼色制止他,便扭头一看,是管家来了。管家恭敬地叫了声“老爷”,递上手中的银铤,县太爷却勃然大怒地吼起来:“笨蛋,拿这大的银铤!”
轮到太太一头雾水了:“拿大的还不好?”
县太爷余怒未消地说:“当然。”
这可是大不敬!太太立马把脸垮下来,要他把话说清楚。县太爷急忙解释:“我是说这一个虽说可以在缸里变出无数个,满满的一大缸,但……”太太打断他:“这个我晓得,我问的是为什么不能拿大银铤。”县太爷说:“太太有所不知……”太太又烦了,本来是眼尾向上弯弯的杏核眼,这时睁得更大了:“你是在说哪一个?”
县太爷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猴屁股,自尊、屈辱、愤懑和无奈一齐涌上来,脑子里枝枝丫丫地塞满了:“本官说……,本官在说……”他求助地扭头看管家,记不起来似的问,“本官是在说什么?”
“您在说银铤太大了。”管家机灵地为他转弯子。
“对,对,这银铤一大,缸里的空隙就大,那不是造成了损失?”
太太哦了一声点头表示同意,县太爷又高兴起来,神气地吩咐管家:“快去拿个小的来!”
管家拿来小银铤放进缸里,大家都探头注意地看,只见银铤在缸底闪闪发亮,愈来愈亮,光芒四射。随着沉闷的嗡嗡声响起,银铤愈来愈多,涨水似的升到缸口,爚爚耀眼,一片灿烂。县太爷抓起一笏银铤仔细看,用指尖在上面掐,放在口里用牙咬……
太太急切地问:“是真的吗?老爷,是真的吗?”
县太爷傻愣愣地答:“是真的,老爷,是真的!”声音若有若无,如梦如幻,不像是答复太太,而像是与冥冥中的某个神灵在对话。
太太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除了管家跟前没有其他人,于是问:“你跟谁说话?”
县太爷拿着银铤怔忡地愣在那儿,好半天才想起似的说:“跟你呀。”
太太把薄薄的嘴唇一撇:“怎么成了‘是真的,老爷,是真的’?”
“本官是这样说的吗?”县太爷回过神来,翻着眼皮子问,见太太恼着脸不理他,这才又猛然想起地哦了一声,忙不迭地纠正:“应该说‘是真的,太太,是真的’。”话是答对了,但他由于急着表白,语速过快,听起来就成了“是真的,太太是真的”。
管家觉得蛮好玩,朝着太太一笑。这本来是凑趣,并没有恶意,太太却脸一红,跺着脚说:“瞧你越说越糊涂,我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
县太爷想了想,自己也乐了,一乐就得意忘形:“假的倒不是,但老爷我有了这么多银子,赶明儿就可以去讨个小的……”
要“讨个小的”,他倒不是第一次说,但那都是发生在调笑时,太太从未计较过,反而甜蜜蜜地往他怀里拱,嗲声嗲气地威胁一句“你敢”,就如胶似漆地送上千娇百媚。可现在是当着外人的面,性质就不同了!尽管她知道朝廷有规定,“卿大夫一妻二妾,士一妻一妾,庶人一夫一妇”,有特殊贡献的可以娶八个小老婆(“功在受封,得备八妾”),县太爷娶妾天经地义,何况世风日下,朝廷的规定早已突破,现在是连庶人都有小老婆,但她还是恼火。这不完全是吃醋,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男人有贼心无贼胆,别说娶妾,就是在外包二奶也不敢。这倒不是说他怕朝廷追究包二奶,朝廷是有禁止官员“置别宅妇”的法度,“如犯者,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七品的县令撤职,永不录用,但这些规定早就跟娶妾的规定一样,已然一纸空文,神州大地到处都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人们见怪不怪了。她只是觉得他不该在外人面前轻薄她,有损太太威仪,于是勃然大怒地骂,“放你娘的个屁吔”,接着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县太爷冷不防地挨了一巴掌,身子一歪,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宝缸里。宝缸又发出嗡嗡声,银铤迅速往下落,他的身子在缸里越陷越深,最后只剩下一个脑袋两只臂膀在外面。管家急忙上前拉,哪里拉得动?
太太尚未在意,兀自站在一旁骂:“你要是敢找小的,老娘就找鸭……”及至见到丈夫在缸里出不来这才慌了,大声地喊:“来人哪,快来人哪……”尖厉的声音在阒寂的夜里格外瘆人。众人急忙跑过来,太太慌乱地吩咐:“快,快,快把老爷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