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贡院大厅一片忙碌景象,各个厢房不时有人捧着一摞摞试卷进进出出,一个号军拎着满满一铜壶开水从天井那边匆匆过来,与另边厢正捧着试卷边走边看的官员撞了个满怀,开水从壶嘴里溢出,腾起一团蒸汽。号军慌忙放下铜壶扶住官员,惶恐地道歉:“张大人,小人该死!……没烫着您吧?”张镐一手把试卷高高举起,一手撩起袍子抖了抖,说:“烫着我是小事,这好的试卷弄坏了就罪莫大焉!”说着拿着试卷离开,继续边看边走,又突然想起地转身对号军吩咐:“掌灯。”
号军一愣:“掌……灯?大人,替您……?”
张镐也一愣,接着笑了笑,说:“哦,替各位阅卷的同考官大人掌灯。”说着扬起拿着卷子的手朝各厢房一挥,向天井对面的正房走去。号军对着他的背影答了声“是”,挺直身子喊:“替各位阅卷大人掌灯!”一群号军列队跑入,分散到各个厢房,一排排窗口相继透出黄色光晕。
此时灯火璀璨的正房里,杨钊坐在火盆旁正与人低头密语,见张镐兴冲冲地进来,急忙对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匆匆离去。杨钊看着张镐问:“瞧你乐颠颠的,什么开心事啊?”
张镐把手中的试卷一扬:“好文章,好文章啊!杨大人,如此美文真可如《汉书》一样下酒!”
杨钊噢了一声接过试卷,顺手指了指火盆:“来来来,烤火,瞧这天气冷的。”说罢低头浏览。张镐在火盆旁坐下,伸开双手在火上晃着烘,不一会儿就觉得热气迫人而不可近。这是西凉国进贡的瑞炭,各长尺余,呈青色坚硬如铁,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条可烧十日。张镐暗自惊叹,这瑞炭西凉国每年只进献给皇上一百条,可他杨钊就有本事拿来烧,圣眷之隆不言而喻啊,说不定哪天他还会从内库把皇上的自暖杯也拿来用。这自暖杯张镐没见过,据说其薄如纸,青色的杯壁上有纹如乱丝,取酒注入杯内,温温然有气,相次如沸汤,不知它是怎样做成这样的,但岐王李隆范的玉鞍他倒是见到过,哪怕是三九严寒,坐在上面也很暖和,如有温火之气。岐王是当今皇上的弟弟,以好学爱才著称,雅善音律,张镐是他家的常客,因此得以细细地看了一下那玉鞍,原来是用一件事先加热的东西装入里面,由此慢慢释放热量,从而延长取暖时间,显然是不能与无须燃料的自暖杯同日而语。他正兀自猜想,杨钊已把试卷大略地看了一遍,说了句“不错”就把试卷放在茶几上。
张镐把头一扬:“岂止不错!这篇策论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对当今天下大事条分缕析,句句中的,不仅写得探骊得珠、气贯长虹,而且花团锦簇、斐然成章,实乃不刊之论哪!”
杨钊用手连连拍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说:“此人文笔虽可,不知诗赋如何?”
张镐答:“诗赋更是字字珠玑!”
杨钊正色说道:“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你知道,本朝科举自皇上开始试诗赋之制,人们就把进士科称为辞科,既尚文辞,尤重诗赋,所以第一场考试就是诗赋,文学才能是摆在首位的。”
张镐从袖中又拿出一份试卷说:“我岂敢视皇上重托如儿戏?请看这份试卷,其诗可追李白,其赋能与司马相如比肩,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杨钊接过试卷并不看,似乎嫌热,拿起火钳在火盆里拨弄了几下,把烧得通红的炭向外挪了挪,然后问:“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张镐说:“姓李,名江哥,鄂城人。”
“可是张大人门生?”
“不是,我与他素昧平生。”
杨钊狐疑地看了张镐一眼,说:“你但说无妨,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嘛。”
张镐如受侮辱地脸红耳赤:“一是一,二是二,我确实不认识他。”
“此人有没有把行卷投给你?”
“没有,只听说他向礼部投了公卷。”
“哦!”杨钊把试卷往茶几上一扔,“他是不屑于奔走公卿门下,好自负!难怪通榜没有他的名字的。”
“也可能是他找不到门路,”张镐解释。“大人,咱受皇上重托为国求贤,岂能囿于人情?”
杨钊沉吟地说:“张镐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当初我就是因为爱才,才把你推荐上来的,只是现在……”他为难地摇了摇头。
“大人的知遇之恩,张镐常铭记在心,且屡思效法,因此才……”
杨钊打断他的话:“要学我也得看个时候嘛。这次春闱你也知道,一万多士子聚于京师,可谓乌聚云合人才济济,有不少王公大臣推荐的才子,我都愁着不知怎样安排,哪能再加个无主的,让他赶下趟吧。”
张镐用恳求的语气说:“大人说的那些人,我看过他们的试卷,没有一个能超过李江哥的。人才难得啊,大人!”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次你暂时忍痛割爱,来年会试我一定格外提携他,啊?”杨钊耐着性子劝。
“这……,十年寒窗不易,李江哥受了这次打击,谁知下次春闱他还来不来?”
“你多虑了,这进士之科,往往皆为将相,皆极通显,他咋会不来!”
“不一定。……即使三年之后他来了,能不能有这次发挥得好亦是未定之天,咱们岂不是埋没了人才,酿成罪过?”
杨钊冷冷一笑:“张大人言重了,罪过不罪过谁能说得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事多着呢!何况,这李江哥的才华依本官看也不过尔尔……”
“大人既然如此说,倒是我有言过其实之嫌了,那就不妨让李江哥参加殿试,由皇上亲自策问,看是不是比其他贡士强?”
张镐据理力争,杨钊却不耐烦了,起身摆出一副不想多说的嘴脸:“这次殿试,皇上不打算亲自策问,已委派本官权知贡举,强不强还是本官说了算!”
“这……”
张镐瞠目结舌地看着杨钊,他万没想到这么大的事皇上也要当甩手掌柜,隋朝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想当初隋文帝杨坚废除了九品中正制,令州县地方官举荐士子,再凭考试成绩录用官吏,本意是想公正地选拔人才,防止阶层固化,而继起的隋炀帝杨广虽然首设进士科取士,却嫉贤妒能,容不得有才华的读书人。薛道衡作了首诗《昔昔盐》,其中的“暗牗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二句融情于景,广为时人传诵,对薛有成见的隋炀帝却醋意大发,横加罪名将薛处死,临刑时他竟对薛说:“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忌才到如此地步,还谈什么选拔人才!隋朝二世而亡,短短37年,科举没有选拔到什么人才,就是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可现在这个杨钊虽然不像杨广那样嫉贤妒能,但却是空有“迸拔淹滞,颇得众誉”之名,要他权知贡举,他只会笼络人心,发展自己的势力,根本就不是为国求贤。不行,要让皇上知道真实情况,决不能让这次春闱贡举猥滥,出现势门子弟,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的恶果。
他忿忿地走出房间,没走几步又惶然想到,皇上已经不问政事,我能见到他吗?即使见到了又能怎样?宰相李林甫早已把话说得很明白,做下属的要做立仗马(注:作为仪仗的马),不能乱来。他记得,这话是在补阙杜琎上书言事被贬为下邽令时说的,当时李林甫威胁朝臣:“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可以想见,李林甫说这话虽然是为了自己专权,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让九重之内的皇帝耳根清净,若不是皇上表现出厌烦朝臣谏诤的意思,李林甫哪敢公然这样说?想到这里,张镐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也只能摇头,别说此时是官员腐败和君权不行,即使是在颇有中兴气象的唐武宗时代,被同时代的李商隐称之为“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被近代的梁启超称之为中国古代六大政治家之一,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且是中国象棋发明者的李德裕,深知人才选拔机制是国家治理能否成功的关键,厉行科举改革,维护科举公平,有时一张金榜33名进士全是寒门才子,最后他也还是落得被贬海南的结局,使得“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这自然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