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客栈一个月前的红火此时**然无存,一个挑夫挑着行李卷和书箱从冷清的店里出来,后面跟着武育英和江哥。武育英说:“原打算随你先到江夏看望伯母,然后咱俩再一同去追寻太白先生足迹,没想到蜀中传来噩耗……”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这是没法子的事。曾祖母高寿仙逝,托体同山阿,代我向老人家烧一炷高香,寄托哀思。”
武育英点了点头,站在门口说:“庠序之教,孝悌是仁的根本,我现在归心似箭。”
“好,人有礼敬必吉,家有礼敬能昌,国有礼敬自强,若无礼敬必乱,我就不送了。”说罢江哥朝空旷的贡院街瞅了一眼,“只等上给皇上的万言书有了回音,我也得要离开长安。这里米珠薪桂且不说,单是官场的那个作派就够人受的!”
“李兄所言极是,一个个势利眼,且无官不贪,杨钊尤甚!万言书里说的杨钊罪行可谓铁证如山。”
“这都是我进京赶考途中和这次应试时的所见所闻,其实他的罪行远不止于此。”
“是这话,他和李林甫既互相利用又钩心斗角,把个好端端的国家搞得危机四伏,皇上再不重振朝纲,除旧布新,我料定要不了几年,天下将会大乱。”
江哥叹了口气,说:“北边的那个安禄山心怀叵测就是明证。先前我还不清楚这些事,写万言书时不少士子跟我说才知道,可皇上竟然还蒙在鼓里。我在万言书里谈到这个问题,尽管杨钊是抵制安禄山的,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实际上是帮助安禄山。我想皇上应该会以开创开元盛世的雄风一扫这些败类,他毕竟是一代英主,岂肯让大唐江山毁在这些人手里。”
武育英点了点头:“只是这万言书能否上达天听还是个问题,万一被杨钊截留就会惹下大祸,听说他在宫里的人缘特别好。还是那句话,你尽快离开长安。”
江哥脸色凝重地遥望街口的牌坊,半晌才说道:“如果能有利于国家和天下百姓,我又岂能苟且偷生只顾自己。”
武育英忧虑地说:“问题是你自认为有利于国家和百姓,其实是白白地做了牺牲品,他们杀起人来是不眨眼睛的,别听他们嘴上说得好听。想当初周武王、周成王说他们家之所以能取代商纣王朝,是因为施行仁政,令天下归心,可孟子一句话就揭穿了他们的谎言,‘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杀人都杀得手疼手酸了,杀人流出的血,可以把木杵都漂起来,何仁之有啊?李兄,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要尽按书上说的做。人活在世上不读书不行,但书都是人写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写书人不能把所有想说的话,想说的理,想说的事都写进书里,更不谈那些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欺骗后人的,这就说明书不可靠,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江哥尽管不完全认同,也还是感动地说:“就在这几天吧,朝廷再无动静,我也只好死心了。”
“你说的动静是指——?”
“公榜之后跟我约谈的张镐大人,正在努力争取让皇上看到万言书。张大人实在是一位难得的好官,有意思的是,这位好官竟然是干尽坏事的杨钊选拔出来的。”
武育英抿着嘴笑了笑,点着头说:“动心于无情之地,施惠于难报之人,古烈尚难,况在今日,张大人是真心为国求贤。这次的状元本来应该是你,杨钊却徇私枉法把你排斥在外,他自然要据理力争,听说为这事他跟杨钊闹翻了。”
“我这事只不过是个引子,他早就对杨钊的所作所为不满了,这从他的言谈可以看出。”
“不管怎样,你现在是虎口捋须,一定要注意。”武育英再次提醒。
“我晓得的,一路上山高水长,旅途艰险,你也要多加保重。”
武育英眼睛有些湿润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
江哥故作轻松地说:“在世间闯**的好汉爱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相见,后会有期’,咱也作如是观,会有重逢的一天的。”说罢与武育英揖别。
目送武育英走远,江哥双眉微蹙地沉思着回到店里。各个房间都是空的,登科者早已乔迁,在当时的长安有一种服务行当叫“进士团”,专门为新科进士租房子、办喜酒,安排一切礼仪。这些新科进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成天忙着庆贺、应酬,巡游长安大街小巷,参加曲江盛会,赴杏园宴、闻喜宴、樱桃宴、月灯宴……,还要在雁塔题名,在慈恩寺看戏,真是荣耀之极繁忙之极,而在他们热闹荣耀的反面,则是落第者的寂寞与悲哀。这些人也大多不在原住的客店久留,或另觅新的住处,继续埋头攻读,准备下一次考试;或灰溜溜地离开长安回家乡,再来不来都是后话,因此还待在高升客栈的士子现在只有江哥了。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又放下,翻身坐起,双手拢着屈起的双膝,仰面望着屋顶发呆。一个便衣小帽、五十开外的老汉掀起门帘进来,身后的仆人手中拎着包袱。江哥一看是张镐,急忙下床说道:“张大人!您老怎么亲自来了?”他搀着张镐在椅子上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壶准备倒茶,想着张镐未经茶房的通报就匆匆进来,肯定是有急事,而且不是好事。果然张镐摆着手说:“不倒茶,你得要赶快离开长安!”
尽管有心理准备,江哥还是一怔,强自镇定地倒了杯茶敬给张镐,问:“大人,是不是万言书被杨钊截留了?”
“不光是截留了,而且还要杀人灭口,你赶快逃命要紧。”
江哥脸色灰白,他想知道具体情况,张镐说了句“没工夫讲了”,起身撩起门帘朝走廊里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说:“总之皇上已不是先前的明主,杨钊更不是先前那样爱才的伯乐,你赶快走,说不定杀手即刻就到!”
江哥一听这话,转身打开书箱,把散落在**桌上的书籍放进去,却听见张镐提醒他不要回鄂城,不由地回过头来问:“为什么?”
“杨钊已兵分两路捕捉你,回鄂城是自投罗网。”
江哥脸色铁青地朝窗外瞟了一眼,心想杨钊会很快地从鄂城追到江夏的,于是问道:“张大人,他不会加害我的亲人吧?”
张镐沉吟地说:“从目前情况看,他没必要祸及更多的无辜。之所以对你下毒手,是因为李林甫在皇上面前失宠了,他正瞅着那个宰相位置,而你恰在这时以一个刚刚应试的士子身份,又是与朋党之争不相干的人对他进行举报,并且证据确凿,这分量很重,会阻碍他的前程。”
“既然如此,我这就走。”江哥把书箱上了锁,转身收拾**的衣物。
“你准备去哪儿?”
江哥一边手不停地卷着铺盖一边答:“我想去找太白先生。”
“这——,也行。”张镐有些愧恧地说,“提起李白,唉,我当时只看了他酗酒荒唐的一面,却不知他内心的郁结……”他摇了摇头,转身拿过仆人手中的包袱递给江哥,“这是为你准备的盘缠。路上要警省一点,切莫大意。”
江哥手足失措地推辞,张镐打断地说:“别推辞了,书箱和行李也甭拿了,拿着路上不方便,先放我这儿,待你有了定所,我再叫人送去。”说罢转身吩咐仆人去把行李捆扎好。江哥扑通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说:“大人再造之恩,容当后报!”张镐焦急地跺了跺脚,朝门外一指:“不说这些了,快走啊,快……”
江哥起身拎起包袱,掀起门帘就朝外走,张镐紧紧地跟在后面护住他。出了客栈,张镐站在门口的柳树下,看着江哥安全地消失在小巷里这才松口气,接着又担心他在逃亡的路上会不会出危险。对这个年轻人,张镐有说不出的怜惜,不仅文章美,人也长得一表人才,却因为向皇上说了真话被追杀。由此他想起北齐的兰陵王,也是个美男子,也是因为向皇上说真话死得很冤枉。
兰陵王叫高长恭,是北齐文襄帝高澄第四子,他的美貌不是历来崇尚的那种力量美,而是非常女性化,作战时他只有戴上面具才能显示出骁勇的另一面。据《北齐书》记载,在北齐和北周的邙山恶战中,兰陵王率领500铁骑两次冲入敌阵,杀敌无数,一直打到洛阳西北面的金墉城下,被敌人团团围住。城上的北齐守将见来者戴着面具,不知是敌是友,正在犹豫,兰陵王突然脱下面具,露出美轮美奂的真面目。城上的人立马认出是兰陵王,顿时群情振奋,万箭齐发,射向北周的军队,城下的500将士在兰陵王的带领下更是越战越勇,打得北周军队抱头鼠窜。为了庆祝胜利,武士们编了《兰陵王入阵曲》,戴起面具边歌边舞。
有一天,皇帝高纬与兰陵王谈及邙山之捷,颇有人情味地说:“你作战时太勇猛,往往深入敌阵,很危险。”兰陵王见皇帝如此心疼他,就很激动,心想毕竟是兄弟,于是深情地答:“家事亲切,不觉遂然。”根本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句表亲近表忠心的话却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因为在高纬看来,家事是我高纬的,不是你这个堂兄可以随便说的,怀疑拥有兵权的兰陵王想把国事变成家事,然后取而代之。于是在武平四年五月,高纬派人看望兰陵王,给他送去的礼物竟是一杯毒酒。兰陵王悲愤至极,对爱妃郑氏说:“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郑妃劝他:“何不求见天颜?”天真的郑妃还以为只是兄弟之间的一场误会,只要兰陵王向皇帝求情,就可以讨回性命。而兰陵王明白,向高纬讨个说法根本没有用,年前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重臣老将耶律光,不也是无辜地被引诱入宫勒死了?于是扔下一句“天颜何由可见”,将毒酒一饮而尽。四年后,北齐被北周灭亡,北齐王室几乎全被屠杀,以致太后皇后在长安沦落为妓。
想到这里,张镐心中怆然,一边朝回家的路上走,一边向大街尽头的朱雀门眺望。因为天气闷热,四通八达的街衢依旧没有什么行人,天际却有一团团乌云正在涌过来。他先是一喜,好久没下雨了,地里的庄稼都晒得卷了叶片儿,在逼人的热气里耷拉着,如果能下场透雨,庶几可以为灾民挽回一点损失。但当他看到越来越近的黑云朝着赭红墙垣里的宫城、皇城盖过来时,四周迅速暗淡,如同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水墨画,又不禁触景生情悲从中来。踉跄着没走几步,一道闪电从厚重的云层里挣扎而出,又迅速地淹没在黑压压的乌云里,沉闷的雷声在天边滚动,狂风骤起。一个趔趄他跌倒在地,仆人慌忙卸下肩上的书箱行李挑子,正要上前搀扶,大雨却瓢泼般地从天而降。张镐挣扎着爬起来,却又扑通一声跪下,任雨点如恶魔般的乱箭朝他射来。他看到狂风骤雨的大街上陡然刀枪如林、战马奔腾,宫城、皇城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皇上在四处逃窜的宫妃惊叫声里茫然四顾,杨钊仓皇失措,安禄山在狂笑……。浑身湿透的他颤抖着张开双臂朝天呼喊:“苍天,保佑我大唐啊……”,话音未落就昏倒在污泥浊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