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姑的指引下轿车向山坳里驶去,绕过小松林,一个山庄出现在眼前。这时雨已经停了,太阳又火辣辣地照在天上,道旁的庄稼地里热气蒸腾,他俩下了车,踅过菜畦、鱼塘,就见几匹狗子从竹篱茅舍前的豆棚瓜架下蹿出来,冲着他们汪汪地叫。云姑吓得直往江哥身后躲,江哥也发怵,正踌躇却见大门开了,一个童子探出头来,欢喜地说了句“是云姑姐姐啊”,赶紧叱开狗,跑过来拉开竹篱栅子门。山庄主人听见说话声从草堂里出来,笑着对云姑打了个招呼,又对江哥点点头,把他们迎进堂屋里。云姑说了来意,主人沉吟地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就在我这里住几天,如果风声紧,就到我的一个朋友那里去,他在深山更深处,可以说是与世隔绝。”接着就把话岔开,“前些日子他还来过,送来一坛新丰酒,我一直舍不得吃,觉得一个人吃太奢侈,今天终于有个由头开封了,啊?哈哈……”江哥和云姑都跟着笑。主人吩咐童子摆上了几样菜肴,虽只是简单的农家菜,不外乎盐水长生果(注:花生)、油炸枯黄豆、腌黄瓜、熏肉以及一些时鲜果蔬,倒也齐齐整整,诱人食欲。
江哥知道这是个不问世事的隐者,就不再说自己的事,只是想着如何打听李白的行踪,却又不便开口。云姑知道他的心事,有意把话往李白身上引,说到自己来这里几次都是因为玉真公主找李学士有事,不知李学士现在怎样了。这一下把主人的话匣子打开了,先是说李白如何因为郁闷来这里郊游与他结识,两人一见如故,接着说起李白和元丹丘为玉真公主采药炼丹的事。云姑记得元丹丘曾给玉真公主写过《受道灵坛祥应记》,公主还夸过好几次呢,但他炼的丹药却实在是不敢恭维。主人大笑,说道:“丹丘之学本属清静无为,虽然有些吐纳之术,也是顺应自然,他哪有什么长生不死方?把他召到长安,叫他从事江湖术士那一套,也实在是苦了他。”云姑说:“李学士倒是采药炼丹行家。”主人说:“是不是行家我不知道,但他是个不错的矿师倒不假。他来我这里,除了喝酒唱歌论文,就是在山里转悠,哪种石头含铜,哪种石头含铅,都说得头头是道的,还真是那回事。”
江哥点点头,说:“这从太白先生的诗中可以看出。‘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要需问舞袖,佛尽五松山。’‘鸡鸣发黄山,瞑投虾湖宿。’‘提携采铜客,结荷水边沐。半夜四天开,星河粲人目。明晨大楼去,岗陇多起伏。当与持斧翁,前溪伐云木。’他还说,‘采铅清溪滨,时登大楼山。’这些诗中的地名都是铜铅生产地。”
主人击掌赞道:“好记性!看来这位先生对李学士的诗很熟悉。李学士对我讲过,他不光采矿,亲至‘铜井炎炉’与工匠一起劳作,而且多次随舟同行押送矿石,运往扬州的市场,他的诗有很多就是在航运途中吟出的。闲适出诗兴嘛,白天里观山景水色,夜晚就赏月饮酒赋诗,一篇篇传世之作就这样问世了。”
云姑插话说:“他出手很大方啊,钱大概就是这样得来的,既做矿石生意又卖诗稿,而不是如人们所说的富家子弟。”
“不是,不是,他绝对不是富家子弟,更不是什么古西凉国国王的后裔,卖诗稿也卖不了多少钱,主要是经商,卖铜铅等矿石。”主人拈了几粒黄豆在口里,一边咀嚼一边说,“他一生好往名山游,游什么,固然是‘游’风景,但也是在‘游’矿石。这矿石不是用来采铅、丹之药,炼丹用不了多少铅,不必自采,更不需要用船运,否则你就很难理解他在诗中为什么写的是‘采铅’‘采铜’,写成‘采药’不是更雅么?‘采铅清溪滨’,‘提携采铜客’,说的都是他的本行。这次赐金还山,临行前他来和我告别,还说要去各地走走,这走走我猜测一是出去会会朋友散散心,也不排除想打探一下矿石市场的行情,毕竟在皇宫待了三年,对外面的情况隔膜得很。”
“他说过要去开封见族祖的,不知现在还是不是在那里?”江哥问。
“可能还在那里。前几天送酒的那个朋友是一直把李学士送到洛阳才回来,听他说,他们是沿着商洛、南阳大道走的,路过洛阳时在一个宴会上遇见杜甫,于是在洛阳就多待了几天。”
“您说的是那位‘性豪业嗜酒’‘结交皆老苍’的子美先生?”江哥问。
“是他。这个人虽然身处底层,却是满腹诗书才华非凡,少年时代就曾受到郑州刺史崔尚和豫州刺史魏启的赞扬,说他的文章很像班固、扬雄,连鼎鼎大名的李邕和王翰也对他赞誉有加,只是这么多年来他时运不济罢了。据我那位朋友说,在天津桥的洛阳酒家,洛阳人士为李学士洗尘,宴会都快开始了,主人却忘了把杜甫介绍给李学士。是李学士注意到他,见他虽然面容清癯,穿着朴素,屈居末座,一言不发,但却风清骨峻,脱略凡俗,于是向邻座打问他的姓名,邻座答了句‘杜二’,李学士就知道是谁了,当即站起来拿着酒杯说:‘让我借花献佛,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作者杜子美敬一杯。’……”
江哥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对主人说:“让我也来向您敬一杯!”
主人呵呵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云姑没听说过杜甫,对这个人也不感兴趣,但她见一路苦闷的江哥难得的有个笑相,心里很高兴,拿起酒壶站起来,一边为他们斟酒一边凑趣地说:“这个人将来肯定了不起。”
江哥说:“岂止是将来,现在都了不起。别看他小太白先生十一岁,只有三十来岁年纪,没有地位,没有钱财,没有太白先生那样的‘诗仙’名号,实际上已是诗中圣者!他们两人这次见面,可谓两曜相会,日月同辉,必将成为诗界一大佳话。”
云姑好奇地问:“他也是像太白先生那样风流倜傥吗?”从刚才的谈话中她觉得,这个叫杜子美的人一点都不美。
主人抹了抹嘴上的酒渍答道:“他哪能风流倜傥?是个苦命人!据我朋友讲,李学士在宴会上也不是很开心,大家都以为他赴宴必是头戴学士帽,身披宫锦袍,红光满面,意气洋洋,可他却头戴角巾,身穿葛服,完全是一副隐士的打扮。虽然眉宇轩昂,神清气朗,也谈笑风生,甚至发出爽朗的笑声,但仔细一听,他的笑声总好像有些勉强,只要谁一问到待诏翰林的事,他都是巧妙地回避开去,只是在和杜甫单独相处时,他才谈了待诏翰林和赐金还山的真相。”
这番话让江哥又惦念起李白了,默默地喝了口酒,心想太白先生现在要么是在开封,要么是在去齐州(今济南)紫极宫的途中。他决定先到开封去,如果不在,就去齐州,大不了追到东鲁,因为太白先生说过要回东鲁看儿女,至于自己的家是绝对不能回去的,杨钊已在那里布了一张网,正等着他呢。
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向主人告辞,主人摇着头说,“恐怕一时还走不了”,驾着牛车带他去了几个路口,一看果然都有兵丁盘查。无奈之下江哥只好住下来,这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在这一个多月里,云姑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借口要送个什么东西,或者是要办个什么事顺路来看看,囿于山庄主人在旁,她不敢对江哥表示亲热,江哥也尽量回避与她单独相处,即使单独在一起,对她的眉来眼去也都是只当没有瞧见的。这让云姑很郁闷,心里不免有想法,觉得江哥是在嫌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