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八十三章 黄鹤在长安(1)

字体:16+-

黄鹤飞到长安雨已经停了,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四通八达的街衢,鳞次栉比的楼台院落、酒肆店铺湿漉漉地散发着潮气。在一条僻静巷子里她收了原形恢复成日常模样,四下望了望向一条大街走去。

路上不时可见残留的积水,她一边小心地绕过一边好奇地看街景,这座闻名已久的京城在她思念江哥时曾有过各种想象,就是没想到会是一幅流民图。自三月间起关内就一直大旱,东至函谷关,西至散关,南至武关,北至萧关的广大区域满地浮土,一踩一串白烟儿,灾民们纷纷涌进长安城里乞食,见官府没处收容,很多人就睡在街边的屋檐下。刚才虽然下了场透雨,但太阳一出,又把大地照得一片蜡白,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又归寂静,反而觉得更加闷热。灾民们无处可去,只能在暑热潦水中呻吟、抱怨、叹息,女人们小声地求着老天爷,哀哀地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里哭得满头大汗,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一个里正敲着锣从大街那头走过来,大声传告京兆府衙门的安民告示:“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依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杨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

这杨大人自然是指兼任京兆尹的杨钊了,但他现在叫杨国忠,因为图谶上说“金刀”犯主,为了表示忠诚,他向玄宗请求改名,于是玄宗赐了“国忠”二字。说起这图谶本是道教的虚妄之说,但它由于用来预告王朝更替、人物兴衰和符命所在,便成为东汉以来的政治舞台上的活跃角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东晋开始流传于世的“老君当治,李弘应出”的图谶。李弘乃太上老君化名转世以治天下的具体形象,唐高祖李渊在其创业过程中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图谶制造舆论,为夺取天下作出神学证明,取得了政治宣传的心理效应。唐玄宗李隆基自然相信这个图谶,但他并不因此追究杨钊,而只是把钊改为国忠了事,之所以如此,固然是杨国忠会邀宠,也有取悦杨贵妃的意思,然而更主要的还是想借杨国忠牵制李林甫的专权,同时为取代已经衰老的李林甫做准备。杨国忠自然明白个中奥妙,一方面极力笼络权贵,发展自己的势力,一方面摆出亲民姿态赈灾济困,一时间倒颇得众誉。

但他清楚自己并不是皇上最喜欢的臣子,皇上最喜欢的是安禄山,不仅在长安亲仁坊为安禄山建造了一座府第,而且在安禄山住进去时,特意停止击毬游戏,命宰相带领所有大臣前去庆贺乔迁。这个杂胡端的得宠,一身兼数职,既任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又兼任河北采访使、御史大夫、左羽林大将军,最近又在觊觎河东节度使的位置。更让杨国忠忌妒的是,前不久皇上竟然封他为东平郡王!因军功封王,这是本朝建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啊,太宗时期的李靖、李绩,高宗时期的薛仁贵、娄师德,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到头来顶多也只是封个某某国公,有的甚至连这都拿不上,而安禄山居然成了大唐帝国的第一个异姓王。一想到皇上在《封安禄山东平郡王制》中写的那些溢美之词,杨国忠就作呕,什么“上柱国柳城郡开国公安禄山,性合韬钤,气禀雄武,声威振于绝漠,捍御比于长城。战必克平,智能料敌,所以擢升台宪,仍仗节旄。既表勤王之诚,屡伸殄寇之略……”,这是哪跟哪的事!他不就是会谎报战功吗?远的不说,就说他这次进京邀功请赏的事吧,那十几个奚人、契丹人部落酋长的首级是怎样割下来的?还不是以安抚为幌子,把人家哄到军营里来宴饮,用掺了蒙汗药的酒把他们麻醉,然后再让伏兵突然冲出来,对奚人、契丹人大加砍杀。这算什么本事?

也难怪杨国忠对安禄山心怀怨恨,以前他跟安禄山的关系相当好,安禄山每次回京,他都是与杨贵妃姊妹一起出外远迎,把安禄山视作贵宾。他见安禄山身体肥胖,行动不便,每逢上朝下朝登殿阶时,都是亲自去搀扶他,这是有意要讨好,但安禄山不领情。安禄山只巴结阴狠毒辣、老谋深算的李林甫,对才能平庸的杨国忠却“视之蔑如也”,这不能不使杨国忠恼火。他屡次在玄宗面前奏报安禄山有“反状”,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但玄宗就是不相信,总认为自己对安禄山恩遇甚厚,宠爱过于他人,安禄山不会背叛的。

这些事自然有人告诉安禄山,安禄山在对玄宗心存感激之余,不得不有所警惕,毕竟自己手握十几万精兵,任是谁来当皇帝都不会放心,万一玄宗哪天起了疑心,自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次进京他宫内宫外上下打点,又赚得不少好人缘,刚才在朝房就有人私下告诉他,太子李亨和兼任河西节度使的王忠嗣也在玄宗面前说他要谋反。他知道李亨对他有成见,是因为他失礼。一次玄宗命李亨会见他,他自以为有杨贵妃撑腰,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对李亨不肯下拜,玄宗问他为何不拜太子,他说:“臣蕃人,不识朝仪,不知太子是何官?”玄宗解释说:“太子是储君,朕百岁后要传位于他。”他这才装作恍然大悟地说:“臣愚,比者只知陛下,不知太子,臣今当万死。”这才向李亨磕了头。现在看来,李亨是为这事恨上他了,这可不妙啊,要得先稳住李亨才好。至于王忠嗣他是不怕的,尽管这个人因父亲在反击吐蕃的战争中英勇牺牲,是皇上一手把他带大的,但他跟自己一样是带兵将领,可以说成“武人相轻”,嫉妒心理在作祟,想着皇上不会听他的。问题是如何稳住李亨,稳住了他就好办了,让杨国忠一个人去蹦跶吧,谅那个蠢材也蹦不出个啥名堂。

下朝后安禄山在路上还在想李亨的事,这位太子是个聪明谨慎的人,记得有一次皇上跟李亨一起用膳,其中有一只烤羊腿,皇上让他割来吃。李亨奉命割罢羊腿,手上全是油渍,就顺便用旁边的饼子把手揩干净,这一动作皇上看到了,很不高兴,但忍着没发作。李亨却装作没看见,待慢慢将手揩拭后,又不紧不慢地把擦过油渍的饼子拿起来,大口地吃下去。这一下大大出乎皇上的意料,不禁喜上眉梢,对李亨说道:“福当如是爱惜。”由此李亨进一步博得父皇对他的好感。这次他敢在皇上面前说他想谋反,想必是手上掌握了证据,是些什么证据呢?安禄山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皇上没有听他的。必须赶紧把李亨的嘴巴封住,要不然“三人传言,可使市中有虎”,到那时就晚了。封嘴的人他想到了李林甫,尽管这个老家伙在皇上面前不像从前那样受宠了,但他毕竟还是宰相,实力摆在那儿呢,而李亨又是受过他的打击的,到现在还怕他,由他出面向李亨打个招呼,想着李亨不敢不买账,至少可以化解目前的围攻吧?想到这里,安禄山心里有底了,骑在马上左顾右盼,欣赏着街道两旁的灾民,灾民越多越好啊,最好是能七处冒火八处冒烟,看他杨国忠咋料理!

这时黄鹤正在路边接济灾民,她原本急着要去找江哥,却被沿途的呻吟声拖住了,就顺着屋檐瞧,悄悄地给那些老弱病残塞几个钱。离开胭脂洞时她曾回到辛氏酒店,带上了家里的全部积蓄,既是作为盘缠,也是怕找到江哥后他需要钱,没想到却在这里用上了。但她不敢明着给,怕灾民们都围上来,那就无法救济那些最需要帮助的。当她从一个发高烧的老妪身边站起来时,听见前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一声接一声,任是大人怎样哄也哄不好,于是快步走过去。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不烧,问是不是饿了,抱着婴儿的少妇显然才当母亲,两眼泪汪汪地摇着头说,“不是饿,喂过奶了的。”黄鹤哦了一声,仔细地瞧了瞧婴儿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就要少妇喂点水试试看,“可能是口干了。”她记得有一回忘了喂水给辛劳喝,辛劳就是这样闹。果然那孩子一有水喝就不哭了,奇怪的是他好像知道是黄鹤“救”了他,喝了几口水后竟然对着黄鹤一笑,惹得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说:“真是怪了,这孩子不朝喂水的妈妈笑,却朝这个女的笑,他咋知道是她要喂水的?”

正走过来的安禄山被笑声吸引了,一路上他看到的灾民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里却是笑语喧哗,不由地定睛一瞄。这一瞄就看见了黄鹤,被她的美丽震撼:“我的娘吔,世间竟有这好看的婆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