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九十七章 马嵬驿兵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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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的眼睛也湿润了,用鹿血煎鹿肠做成的热洛河是他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可他从不独食,总是与贵妃分享,安禄山和哥舒翰进了京就赐给他们吃。那时候他只想到天子要与臣下同乐,却没想到这臣下叛的叛、降的降,逃的逃,没有几个能与他同乐的!他伸手抹去爱妃眼角的泪水,自己却哽咽起来:“朕昏庸,不光害了自己,也害了爱妃……”他太相信李林甫,也太相信安禄山了!在国家的治理上他向来都是沿袭太宗皇帝李世民和奶奶武则天的成法,按宰相说的办,问题是李林甫心怀叵测。

本来,唐朝对番将的使用是有节制的,功劳再大都“不为上将”,而由汉臣文官担任节度使,张嘉贞、王晙、张说等都是自节度使入相天子,可李林甫对这些担当大任的儒臣深为忌惮,每每进谗言说,夷狄未灭,原因就是文臣为将贪生怕死,不如重用番将,他听信了,把安边的希望寄托在番将身上。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放手任用那么多的番将,其中虽有名将哥舒翰、李光弼、高仙芝,但也有野心家安禄山和史思明。特别是安禄山,他宠信到了可以放心地让这个家伙跟自己心爱的女人私下见面的地步,居然不怕戴绿帽子,而且是臣子给他戴绿帽子。当然这只是谣传,他相信自己的爱妃不会干那事,可是,这样的气度化为制度的安排就出问题了。行政权、财权和军权必须分开,这是古来制度设计所必须遵循的禁忌,可他不管,听李林甫的,放心地将边疆的所有权力都交给番将,让他们不仅可以自己统兵招兵,还掌握地方的行政权甚至财权,以至于让节度使这个原来的虚衔,膨胀成了实际上的军阀,因此无论有没有安禄山,从制度上看发生叛乱是早晚的事。想到这里玄宗痛心疾首,即使这次叛乱平定了,尚不知日后还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积重难返,搞不好还会继续祸及子孙和天下臣民。

想到这里他想起那几个可怜的皇孙,现在只怕又是饿得受不了。在咸阳望贤宫他见他们饿得直叫唤,不惜屈万乘之尊亲自向百姓讨饭:“卿家有饭否,不择精粗,但且将来。”要不是百姓给了一点麦豆饭,皇孙们在咸阳就得饿肚子。至于那几千禁军,听陈玄礼讲,当时是让他们自己到周边的村子去买,他们手上都有钱。是的,在京城动身时他曾特意吩咐过,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大笔钱,问题是到了金城有钱也没处用,不仅金城县令和咸阳县令一样跑得不见踪影,连百姓都逃光了,那里成了空城。他曾想过再派人去征召地方官吏,可又能上哪儿召?都逃匿了,即使找着了也没人敢来,几千人的饭食谁有本事一下子变出来?变不出来就是罪。……不能怪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

他想起那个叫郭从瑾的老汉。当时他坐在望贤宫的大树下,看到皇孙们争抢着粗粝的麦豆饭,狼吞虎咽地吞食,全然顾不上皇室贵胄的风度和教养,吃完了还嚷饿,不禁掩面而泣,吩咐高力士给足饭钱,引起百姓一片哭声。郭从瑾哭着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皇上,方今之际,百姓又何惜乎一饭之钱?安禄山包藏祸心已非一日,以往就有人赴阙下揭发他,而陛下往往把他们诛杀了,结果安禄山气焰嚣张,而阴谋终以得逞,致以陛下出宫。所以先王一定要延访忠良以广聪明,就是因为这个道理。草民还记得当年宋璟为相,屡进直言,天下赖以平安,而这些年朝臣却忌讳直言,多以阿谀奉承取容,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小民伏身草野,早知必有今日之祸,但九重森严,而区区愚诚无路上达,事不至此,小民又哪能见到陛下向您诉说呢?”这是玄宗第一次听到百姓的批评,而且一针见血直揭祸根,不禁羞愧难当,如果不是自己落到如此凄凉地步,一个普通百姓又怎么敢进言?不过,这也说明百姓还是向着自己呀,他还能说什么?除了感激就是检讨:“此朕之不明,朕之不明……,后悔莫及呀!”

玄宗泪流满面,抱住杨贵妃呜咽起来。杨贵妃也哭,但她不敢出声,怕吓着了皇帝,毕竟是72岁的老人,哪禁得起这悲痛?她一面啜泣一面放下银托子,手如柔荑地抹去玄宗脸上的泪水,涂着蔻丹的指甲红得像玛瑙:“三郎,别,别这样……”“三郎”哽咽着,像孩子一样地发出唔唔嗯嗯声,这让守在窗外的太监误会了,以为是在玩闹,就对着房里唱起来:“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提醒皇帝“止乎礼”。

按“规定”,皇帝这时候就得招呼太监进房,把伴寝的妃子背出去,并且告诉太监“留不留”,皇帝说留,太监得要拿出小本本,记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幸某妃。至于玄宗还得有另外手续,凡是他临幸过的女人,都要在手臂上钤上一方宫廷印记,上书“风月常新”四个字,印泥是用肉桂油调制的,很难擦得掉。这不能怪玄宗多此一举,他的宫中女人太多了,有四万多,是史上宫女最多的,而他又特别多情,兴致一来就走到哪里“幸”到哪里,天长日久别说他自己记不住,就是侍从太监拿着本子去数也数不清,只好用印章佐证皇帝确实临幸过,怀的孩子是钦命要留的“龙种”。如果皇帝说不留,本子上就不会有记录。

不仅如此,宫里还有很多“规定”对杨贵妃也无效。譬如妃子伴寝,一般是皇帝用完晚膳后由太监奉上一个大银盘,银盘里放着几十块绿牌子,每一块牌子上记着一位后妃的名字,皇帝选了谁就把牌子翻过来,杨贵妃则不然,她几乎每天都跟玄宗在一起,用不着翻牌子。再譬如被选中的妃子上床前要得等皇帝先就寝,尽管她已脱得精光也得裏着披风在门外等,一直等到太监把被子盖到皇帝的踝关节处(“龙足”得露在外面),她才由太监背着送上龙床,扯去披风,从暴露在外的龙足那儿钻进被子里,供皇帝做那事。事毕,太监进房,她必须面对皇帝倒着爬出被子,就像君臣朝堂相见,臣子只能“却行”,也就是退下时不能把背对着皇帝,而是要面朝皇帝往后挪。不同的是,做臣子的倒着出了门后可以转身撒开腿子走自己的,倒着爬下床的妃子却要由太监再次用披风裏着把她背到门外去,听候“留不留”的处理,有幸“留”的自是欢天喜地,“不留”的就只有企盼下一次。为此妃子或宫女们可谓绞尽脑汁,据说南朝宋文帝时的潘淑妃很有心计,她得知宋文帝喜欢驾着羊车在后宫别苑任意走,羊车停在哪个嫔妃的住所前文帝就在那里过夜,于是这个潘淑妃投羊所好在门外插上青竹枝,在地上洒盐汁。羊是喜爱这两样东西的,每次它远远地望见潘淑妃门前的青竹枝,嗅到盐味,就直奔而去,不了解内情的文帝想,羊都因为她而徘徊,何况人?于是潘淑妃得以爱倾后宫。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誉中有“羞花”之称的杨贵妃,当然不屑于玩这种小伎俩,她是天生丽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眸善睐”,只需回眸一笑,就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问题是她现在笑不起来了,肚子饿啊!人一饿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就容易发脾气,此时她听见窗外的太监胡乱喊“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不由得气恼地把锦囊往旁一推,翻身从**爬起来,拉开房门就要叱责,却见高力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是兵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