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弈

43

字体:16+-

晚上十一点钟,梅阳分局刑侦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

刚从市局赶回来的黎政坐在主席位上,胡志远正在汇报盗窃案的侦查情况。曾全、丁杨、苏南、孙倩倩和几个派出所所长坐在黎政对面。这时距离电脑硬盘失窃案发生不到三个小时。

丁杨制作了简单的现场视频幻灯片,以图像的形式直观地介绍给黎政看。接着,雁麓派出所所长汇报了搜查梅亚飞仓库的情况。

不用过多解释,黎政就知道梅亚飞有参与盗窃案的重大嫌疑。

“现场没有找到指纹,”胡志远说,“不过很明显,窃贼很谨慎,全程戴了手套,甚至捂了头套。从几个有监控的现场看,盗窃者并非一人,但着装模式、蒙面工具一样,准备工作和幕后指使应该出自一人。”

“蒙面工具是否找到相关特征,是否遗留纱线之类?”黎政问。

“没有发现。”曾全答道。

“这么多个现场,”黎政说,“有没有出现梅亚飞的身影,你们认识他的……”

“监控视频我都看过,”丁杨说,“没有看到梅亚飞的身影,但不排除他在没有监控的地方出现,因为他对这些公司都很熟悉。系列案件事前策划十分缜密,线路清楚,分工明确。盗贼手法娴熟,最多的一个人盗窃了四家,甚至进了第五家的门,但不知是接了电话,还是另有所谋,进门后迅速退了出去。我们检查了那家公司的电脑硬盘,里面没有同类数据……当然,到底盗贼在找什么数据,我们目前没有最后的结论。”

胡志远补充道:“丁杨这么说比较客观。目前,已知失盗公司十二家,除了在梅亚飞仓库里找到一块硬盘,被认定是老年病医院的失窃物外,其他的不知去向。为什么医院硬盘扔在仓库里,其他硬盘又去了哪里?这些问题需抓到梅亚飞,才能解答。”

“针对梅亚飞,还有没有其他证据?”黎政的语气带着怀疑的意味。

“纯从盗窃来说,就是那个硬盘证据。”丁杨答道,“但涉及命案及假冒伪劣医疗器械举报,他有很大嫌疑,比如回收改装废旧器械再卖出、黑入研究所窃取技术、编制移动程序涉嫌电话诱购等等,这些都足以证实他有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的嫌疑。”

黎政咳了一声:“这些都只能说明他涉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

“他的产品可能混入康馨医疗器械里,搞乱购销公司的数据,我们的侦查已经接近了这些数据,他自然会觉得保存数据的硬盘对他构成了威胁……”胡志远回答。

“这个猜测有点跨界。”黎政打断他的话。

但胡志远并不这么认为,他迟疑地说:“我倒觉得把命案、盗窃案及制造假冒伪劣医疗器械都勾连了起来。”

“没错!”孙倩倩说,“联系起来想,似乎就是他一个人干的。”

黎政垂下头,斜眼看着丁杨:“仓库里捡回的硬盘呢?”

“我查验过,全都格式化了。”苏南回答。

“有没有恢复的可能?”曾全问,“也许能从中发现相关线索,特别是盗贼为什么盗窃那个东西,或者为什么出现在梅亚飞仓库里?”

众人望向丁杨,丁杨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还有其他证据吗?”黎政问。

“硬盘正在恢复中,”丁杨说,“还有,我在剿杀‘寄生虫’时,追踪定位到发送‘寄生虫’的人可能就是梅亚飞。结合前期侦查累积的情况,我个人觉得专案组的判断证据确凿,可以先从梅亚飞下手,行动起来。”

众人快速交换眼色,但无人提出异议。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胡志远说,“有记者出现在系列盗窃案现场,我请他们暂时保密,不要公布,让我们趁盗贼还不知道梅亚飞仓库硬盘被发现之前寻找线索。但我怀疑,这一切能否保密,因为没有一个记者能把住自己的嘴。”

“说不定明天梅亚飞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媒体上,”苏南说,“我建议现在就给电视台和报社打电话,让他们封锁消息。”

“那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孙倩倩说。

“不用打了。”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手机里已经有系列盗窃案的消息,没有指名道姓,但提到与医疗器械及命案的关系。”

众人纷纷回头。强超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但看在丁杨眼里,强超的脸色已不像将他从网吧里揪过来时那样苍白。

“接着就会有人人肉搜索,并报料。”苏南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胡志远问。

强超撇了撇嘴,丁杨抢着答道:“我叫他来帮着恢复硬盘的。”

“有结果吗?”曾全问。

黎政青了脸,说:“恢复硬盘的事,不必拿在这里讨论。”

强超愣了一下,丁杨挥挥手,让他先回机房去。

会议室陷入静默。

“医院的李致不是认识梅亚飞吗?”黎政望向丁杨。

“是的,但李致否认跟他的关系。”丁杨说,“这个李致就是研究所的主办人,医疗保健器械最早的研究者,曾经申请过专利。”

“我查过他的研究档案,据说他的研究成果跟康馨集团的产品十分相似,只是他一直处于研究阶段,但康馨很快就开发进入了市场。”胡志远说,“三年前,李致还对康馨的产品提出过质疑,并向上级申诉,后来不了了之。”

苏南说:“据说,康馨可能抄袭了李致的研究论文。”

“这个查无实据。”胡志远说,“个别的猜测不要乱说。”胡志远曾经配合上级部门回应过对李致申诉的调查。

“丁杨,你的意思是梅亚飞黑入李致的电脑,盗取了他的技术,从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黎政说,“对不对?”

丁杨点点头。“从目前收集的证据来看,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想泼你们冷水,”黎政说,“可是我知道仅以这个嫌疑传唤他,他绝对不会承认。但如果不抓他,网上的消息已经打草惊蛇。那就先拘他二十四小时吧,能不能把他捕起来,就看你们这段时间里的作为。”

“明白,”丁杨看了看表,说。“二十四小时里,我们能做的事不少。作为嫌疑人,在二十四小时内可能供出的事,也会多到令人意外。”

丁杨又按了一次门铃,终于听见门内传来拖鞋的曳步声。又过了一会,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内伸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缓了一会,那张老脸终于亮了起来,因为她认出了丁杨。

“对不起,丁警官,亚飞他不在家。”梅老太太说,“这么晚了,他也说不定去了哪个女人家里,你恐怕等不到他。”

丁杨摇摇头,不知道梅老太太是否看见他身后闪烁的警灯,那是苏南坚持开着的。其他两台警车已经熄火,刑警们对别墅完成了包围。

“对不起,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

“不早了,就我一个老人在家。”

“没事的,我们就进去看看。”丁杨说着,孙倩倩嫣然一笑,亮出搜查证,强硬地伸脚迈进门缝里,挤着梅老太太进入了室内。

“这么晚了,他就没说去哪儿吗?”丁杨说,“我们找他有重要事情,如果他不在,我们也得看看他的卧室,这是公事需要,你知道的。”

她摇摇头。她当然不知道,但她没办法阻止。“他可什么都不会跟我说。还真得你们来教教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总不至于瞒着母亲。”

丁杨道了声谢,跟着孙倩倩一起挤进门。他们沿着碎石径和台阶,朝内室走去。但是,里面确实没有人,里外三层,他们搜了个遍,凡是可能藏人的地方,都用手电照到了。除非有暗道和地下暗室,但应该不可能。

另几路刑警在律师事务所及李致的老年病医院也没找到梅亚飞,可能的女友家大门深锁,漆黑一片,据说旅游去了。跟几个小组沟通后,丁杨退出了梅家别墅。

“把警灯关掉。”丁杨对苏南说,“你带几个人在这里守着,看他会不会回来。如果发现他逃跑,立即打电话给指挥中心,呼叫全市搜捕,明白吗?”

回家路上,丁杨拨打汉洲移动通讯服务台,总机说技术部下班了,若要对梅亚飞的手机定位必须明天早上审批通过才行。丁杨挂上电话,烦躁地打开当地新闻台,收听正在快速播报的新闻。

“目前,警方怀疑系列盗窃案跟一名律师有关,正在进行搜捕。这名男性律师现年二十八岁,是名流行的斜杠青年,并不认真做律师,却涉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

“猪猡。”丁杨沮丧不已,大踩油门,超越左线一辆洒水车。专案会议才过去半个小时,搜捕正在进行,消息却已满天飞。公安局或者执行搜捕的警车难道都被媒体安装了窃听器吗?做什么事直接就实况转播了。

街道空空****。丁杨回头看了一眼孙倩倩,询问她要不要来点宵夜。她坐在那里,似乎很忧心,唯有食物可以解忧。丁杨在一家僻静的夜宵摊停下车。

夜宵摊客人不多,但空气也不那么清新宜人。丁杨把沉重而凝滞的空气吸进肺里,觉得它仿佛像棉花似的使人憋气。孙倩倩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柔声说:“你比我原来的搭档强,竟然没有情绪失控。”

丁杨莫名地摇摇头。刚才的搜查惊扰了梅老太太,确实让他内心陷入道德上的困境,有关梅亚飞的犯罪嫌疑使他精神恍惚,受到一定的冲击,但还不至于是毁灭性的打击。“我为什么要失控,一切不都好好的吗?”他说。

“可一切都不在你的掌握之中。”孙倩倩低头看着茶杯,“我……很抱歉,没帮上你的忙。”

“你一直在帮我的忙。”丁杨说,看着她弯下的纤细颈部、盘起的头发和搁在桌上的小手。他看她的眼光转变了,“我不会崩溃,我相信匍匐是为了躺赢。”

她露出欣赏的眼神。“你真的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他们很少练习如何失控吧。”

孙倩倩点点头,依然看着茶杯,茶杯上印有移动通讯的标志。“你是个控制狂,丁杨,难道你就不会情绪失控吗?”

“一般不崩溃,但崩溃一定很精彩。”

她抬起双眼,丁杨觉得她的眼瞳一定是射出了强烈的光芒,才使得眼白散放出银色微光。

他摸出一支烟点上,说:“其实我没受过什么训练,只是少年时期常常被吓坏而已,所以慢慢地学会了控制情绪。”

她露出一丝微笑作为响应。

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分局专案组却前所未有的混乱。系列盗窃案在本地发布消息后,很快登上了腾讯、热点新闻,紧接着视媒、纸媒各路记者都来了。记者有责任让社会大众知道如此严重、令人震惊,而且能促进媒体点击量、收视率的案情。

丁杨在前坪停好车,不知情的记者以为他是哪路领导,立即围过来,看到他面孔陌生,又纷纷散去。他一边通过门禁往楼上走,一边低头看着那群被门禁拦住的记者。他们就像追腥的猫,在那里以探听消息的名义彼此商量、彼此愚弄。

“有什么独家消息吗?”

“今晚会举行新闻发布会吗?”

“梅亚飞是不是已经逃走,转走财产了呢?他的财产应该很可观吧。”

记者蹲守新闻的敬业刻苦精神丝毫不亚于刑警,出来一趟,一定得捞到什么吸人眼球的消息回去才行。

丁杨手机响了,是封翎打来的。“我的微信留言你看到吗?”他问。

“没时间看,到处乱哄哄的,我又不是八臂哪吒。”丁杨说,“我懂你的意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当然可以,”封翎说,“不过,是关于梅亚飞的,我看到新闻了,虽然没点他的名,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有个情况我想告诉你。”

丁杨将手机贴上另一只耳朵:“你说吧,现在记者在到处窜,我建议有什么想法不要跟记者说,不利于调查。”

“梅亚飞前两年总跟我联系,问我康馨医疗器械的技术问题,特别是智能方面的附属装置技术,他在这方面好像很在行。去年早些时候,还跟我打听留学的事,要了我好几个国外熟人的电话。可熟人跟我讲起他,却并没有谈论学术问题,而是了解国外的社会组织。以前,我也没想太多。但联系到今晚的事,我突然觉得他非常危险。”

“有这事?”丁杨说着,伸手进口袋里,摸出了一支水笔和几张餐巾纸,“他跟你哪些朋友联系过,了解哪方面的社会组织?”

“名字和联系方式,我都发在你微信里,具体情况你可以问他们。”

丁杨放下笔:“那好,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道听途说的事我也不好说。总之,你可要小心,他不像看起来那么老实。”

“你知道他还有其他落脚点吗?”

“不知道,近几年他可神秘了。有时,他跟我打电话,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不像是在开阔的地方,倒像是在洞穴里。”

“嗯,谢谢你,封翎。如果想起其他情况,请随时打给我。”

“好,我很乐意……”

丁杨并未听见封翎接下来说什么,他已按下结束通话键,胡志远在招手让他赶快进会议室去。除了派出去蹲守抓捕的几组刑警,专案组的每位成员都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杯浓茶。那是今年新出的明前茶,热气里冒出新鲜浓烈的茶香。

苏南竟然比丁杨先进会议室——丁杨记得,他离开时让苏南带刑警守着梅家别墅。苏南神采飞扬,正在跟胡志远汇报他和梅亚飞母亲的谈话,梅老太太不断重复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亚飞不会出什么事,其中一定有天大的误会。

孙倩倩打过电话给律师事务所的周靖,她的说法也差不多。

“这些人先监视起来,梅亚飞再不出现,明天就把她们叫来讯问。”胡志远说,“目前,我们的迫切任务是寻找梅亚飞,我怕他会丧心病狂,接连杀人。”

这个观点来自丁杨。几个人听了他的分析,觉得不无道理。“毁掉电脑数据之后,这个案子可能还剩下一个关键知情人,那就是原研究所所长、现在的医生李致。”

“你认为李致是梅亚飞制假卖假的合伙人?”苏南问,“他利用李致的技术,制造同类产品,假冒康馨集团的名义销往市场?”

“这样就说得通了,”曾全插嘴道,“这说明了假冒伪劣产品的技术为什么如此近似康馨,为什么出现如此多的电话销售,产品从网上流通却找不到基地。”

“目前我们只知道一件事,”丁杨说,“那就是,梅亚飞已经失控了,如果他真的是作案人,那他已经现了原形,可能狗急跳墙。”

“问题是,”孙倩倩说,“既然已经现形,那他还有什么必要杀人,杀掉同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转移财产。”

丁杨揉了揉脖子,说:“他的财产恐怕早就转移出去,国内只有他的少部分资产。”他转向曾全,问:“曾教导,梅亚飞的通话记录拿到了吗?”

“拿到了,和相关知情人做过确认,打进打出的大部分是官司当事人,也有身边的朋友、同学、同仁及政法机关的,包括封翎、江心洲和李致。不过,跟李致的通话很少。所以,我怀疑他还有一台没有登记的手机。”

“那就请电信公司实施关联查询,查出他隐藏的号码。”

胡志远点点头。“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在座的都摇了摇头。

“那就先回去休息。”胡志远说,“打疲劳战,死扣晕脑袋不解决问题,不如好好休息,明天带着清醒的头脑来工作,更有效率。”

其他人盯着他。

“我不是开玩笑,”胡志远接着说,“滚吧,都给我回去!”

丁杨驾车送孙倩倩回家,她住公安公寓。丁杨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区,停在十栋三单元楼下。“晚安。”他说,倾身向前望向孙倩倩所在楼层。他曾上去过。

“晚安。”她说着,却不移动,“丁杨?”

他面带疑惑地看着她。

“刚才你说梅亚飞要杀的人可能是李致,我有怀疑,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怎么啦?”他说。

“我们参加梅阳专案之前,肖继中老人被害案是当自杀处理的,这说明凶手并不是临时起意的行凶杀人。肖老知道得太多了,李致当然也是这样,但知道梅亚飞很多事的不仅是他们,还有我们,特别是你。”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假使梅亚飞真的要对知情人下手,那么以系列盗窃案的手法,不会只针对某一个人,可能同时出击……”

“谢谢你的提醒。”

“听我说,黎局在肖继中被害后组成几个调查小组,侦查小组只有你陷入最深,其他小组一直没有抓到线索,而去南都的可语消息全无,这不是好事情。你得有思想准备。”

“可语确实令人担心。”

她耸耸肩。“不仅是她,我担心你。”

“我没关系。不过,这倒提醒了我,我马上给胡队打电话,让他安排人保护你。”

“没必要。”孙倩倩说,“我家里有人。”说着,她家窗户果然亮起了灯。

“是江心洲?”她默默地点点头,下车往单元门走去。

丁杨驾车回家。天上一弯银亮的钩月,照亮了棚户区的小巷。他听从孙倩倩的话,回母亲家住。但仍然睡得不太安稳,母亲一定在隔壁听到他在**翻来覆去。

他为噩梦侵扰,梦见自己被塞进一个针管里,无论怎么转动都是冰壁,他必须通过某个针孔才能呼吸,才不会窒息。最后,针孔里再也没有空气。他将针孔扭开,发现是一孔枪管……

醒来时,他的双眼被厚厚的眼屎粘在一起,头痛欲裂,嘴里含着满满的一口粘液,苦如胆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