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橡山吧

二、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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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木臉盆裏自己的倒影,吹口氣,吹皺了水,吹皺了自己,捧起一團團青幽幽的水,像薄刃劃過豆腐腦。這盆水沒變,鬆居的剎方靜井沒變,那麽,橡山的水應該安好,水既安好,那一切都還好。

旅途的勞頓

冰川消融

一片薄荷葉

水上打轉

我在路上走了三十幾個小時——這是一趟有來無往的旅程。候車室的鐵椅像無情的鐵騎,垃圾桶堆滿了方便麵盒子的屍體,提著心吊著膽推開洗手間的門瞄一眼,生怕看見腐肉,聞到腐朽的體味。睡在我上鋪的旅伴臉上蓋著一條發舊的毛巾,擋住吹風口的冷氣,僵直地躺著。那一個個鏡頭褪成黑白照,消融在水裏,無影無蹤,仿佛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又仿佛依然身臨其境。

過道的小彈簧椅像患牙痛的病人,長了蟲牙腫了一邊臉,但生平最怕看牙醫,不得已進了牙醫診所,卻死死地咬緊牙關,隻有最暴力的牙醫才撬得開他的嘴,好不容易撬開了,坐下來的瞬間,須得同時氣運丹田,紮穩馬步,才能鎮得住這個高傲的椅子,因為它實在不情願被人類坐在屁股底下。不管坐多久,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臀部甚至全身都在和椅子進行一場無聲的角力,屁股才剛一離開椅麵,那家夥就迫不及待地,“啪啦”一聲,歡快地合在車廂壁上,仿佛在嘲笑我們這些過客:走吧,走吧,好客不送。能留下來的,隻有我而已。

真是絕情的椅子啊。

夜深了,車廂裏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不願睡去,或不能睡去。有個女人和我隔著三個位子,紅唇烈焰,斜披一件豹紋皮外套,大紅薄襯衣滑下一截,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在燈光下,散發出一點光,像維梅爾畫中的女人,必要發光的。男人們的眼神像飛蛾一樣,出於天性,出於對光和溫暖的向往,情不自禁地撲向那點光。豹女人蜷起一條腿,一綹淡黃色的卷發散落在肩上,她時不時將那綹頭發挽到耳朵後麵,隔了一會,那綹富有靈性的頭發,又彈落下來,讓它的主人不至於無聊透頂。再隔開兩個位子,大叔抱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留著豐滿的八字胡須,胡須油光閃亮,一絲不亂,他梗著脖子,頭頂車廂壁,張開口睡著了。躲在福神大叔山的陰影下,是一個小青年,他身材瘦削,有如刀削麵。小青年托腮望著窗外,無名指上戴一枚金戒指,戒指大概有些寬,底下纏著紅絨線,一定是新婚吧,紅絨線還那麽新,戒指也那麽新,隻不知他為了什麽在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