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塵埃

3根子上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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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對父親和爺爺不是一個姓產生困惑的時候,我的奶奶黃宗英總是不厭其煩地跟我講起她和爺爺的相遇。奶奶喜歡在明媚的日子裏,坐在門檻上納鞋底,她一邊納鞋底,一邊把花白頭發中捉到的虱子放到齒間津津有味地嗑著,那一連串的劈裏啪啦聲洋溢著悅耳的快感。奶奶的敘述每一次都有細微的出入,但在多次的曆史碎片拚接中我已經能看到一個清晰的身影從斑駁的時光中走來。

那年寒冬,黃宗英的母親王氏一直斜靠在病榻上繡她的壽衣,這儼然成了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癱瘓歲月中所行的機械事務。從二十年前的癱瘓起,王氏就對死亡抱著樂觀的態度,她不知疲倦地做她的壽衣,仿佛是去參加盛大的節日。這麽多年,王氏做了春夏秋冬四套壽衣,難以走動的她隻能把漫長的年月花費在織補上。從壽衣的設計來看有的獨出心裁,有的則是莫名其妙,如她在秋季的壽衣上繡了一對鴛鴦。

黃宗英的父親黃友德問王氏:“你做這麽多壽衣,裝棺材的時候又隻能穿一套。”

王氏認真地回答:“另外三套是帶到陰間換洗的。”

王氏的這一觀點標新立異,無意間在全村掀起了殯葬新風,死者的家屬無不把壽衣的多寡作為葬禮是否風光的標準。王氏心力交瘁地等待著死亡,有幾次的絞痛和昏迷一度讓她看到了死亡的希望,可是絞痛過去,昏迷醒來她依舊安然無恙。她並不感恩死神對她的憐惜,相反,她認定這是死神對她的戲謔和折磨。王氏去世後,黃宗英常常思考,王氏臨死前堅持要穿那件繡著鴛鴦的古怪壽衣,是否在表達她對死神的不敬?

王氏在針線上耗費光陰讓她的老花越發嚴重,她再次剪去油燈的燈花。她聽丈夫黃友德說,村裏又來了一批逃荒的外鄉人,黃友德把她鎖在家裏,讓她不要給外鄉人開門。王氏偶爾聽到黃友德和鄰裏談起外鄉人駭人聽聞的行徑,說某個好心的村人接待了幾個逃荒者,逃荒者趁勢強奸了他的妻子和女兒。王氏聽到這個傳聞異常驚恐,癱瘓在床的她麵對潛在的施暴者毫無抵抗之力。相比風燭殘年的她,她更擔心她的小女兒黃宗英,這個十九歲的頑劣丫頭在田間掙工分時和後生們談笑風生,絲毫不在乎影響她聲譽的風言風語,有人說黃宗英和一個年輕人在山芋田裏親嘴,還有人說黃宗英和另一個年輕人躲在草堆裏過了半夜,甚至有人斷言黃宗英不是處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