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虚弱的咳嗽声,从井底幽幽地传了上来。
了尘赶紧把怀中的婴儿放回到碾盘上的枣儿身边,然后回身跳到井里去救人。刚才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那女子不堪忍受日本兵的折磨和**,愤而起身逃走,并投井,在投井之后,追赶而来的日本兵从井口向下开枪,子弹击中了她,当血液已经把井水染红,两个日本兵朝井下看了又看,料定这女子不可能生还,就转身离开了。
了尘小心翼翼顺着辘轳井绳滑下水井,当那血红的井水浸到他肌肤的时候,他激灵了一下,这一激灵却不完全是因为井水的冰凉,可他还是决定继续滑落到井底,他将井绳束缚在女子两腋下,然后两脚蹬着井壁,往井口攀了上去。
等回到地面上,他拉着那湿滑的井绳,用了好大一会工夫,费尽力气,总算将井里的女子拉了上来,她叫韵书,是柳家的小姐。
才解开救人的绳子,这位柳家小姐就一口接着一口呛着血水。了尘这才注意到她的肩部、腹部甚至大腿上,各有一处被子弹贯穿的伤口,这严重的伤势将让她不久于人世。可是了尘不能理解的是,她伤势如此严重,却能在井里坚持这么久?
韵书小姐奄奄一息,整个身体在不停战栗,瑟瑟发抖的了尘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是手足无措。他所能做的仿佛只有眼睁睁看她悲惨地死去……
韵书小姐凄楚的眼神里似乎还有期待,明显是有话要说,嘴巴翕张之间,全无气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有血水在往外涌,她眼神焦急,使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臂伸向远处,远处正传来那婴儿的哭啼声……
了尘猛然醒悟,这韵书小姐应该就是那个婴儿的母亲,他忽而激动地说,孩子还好,孩子没事……
他跑过去,来到碾盘边,本是来抱婴儿的,却先看见静躺着的枣儿,有一只蝇子落在了枣儿被雨水冲洗过的脸上,他僵凝了一刹那,连忙驱赶开那只蝇子,然后又连忙抱起婴儿回到了韵书小姐身边……
他将婴儿放在韵书小姐的脸边。看见自己的孩子,她露出一丝苦笑,嘴角还是一张一翕,努力说话却说不出来,继而却艰难地咳嗽起来,孩子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哭喊得更厉害了,她极力抬起手臂揽住襁褓,有一会儿,了尘只以为她是舍不得孩子,但是,最终他还是明白了,因为这个时候,她不仅是一个将要辞世的女子,更是一位母亲。她要给自己的孩子哺乳,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希望了尘能领会她的用意。
当那婴儿衔住那冰凉的**时,渐渐止住啼哭。了尘见状,只能强忍着悲痛,重重一拳捶在了地上。
天空是一张用云朵绘满悲怆诗意的画布,还有一只苍鹰紧贴在这张画布上,它用苍鹰独有的犀利眼神,俯视这欢愁悲喜的人世间,时而发出一声凄厉而悠远的鸣叫。
韵书小姐咳嗽了几下,又有血水从她口里涌出,之后,她再无声息,只有嘴角还带着一丝凄楚的苦笑,两大颗泪水,从她眼角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她失血太多,最终不再战栗,直到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也是睁大着,张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了尘忘记应该让她合上眼睛,韵书小姐和死去的枣儿一样,依然用那放大了瞳孔和空洞的眼神向村庄的上方张望着。
婴儿是突然间哭起来的,可能因为又喝到了奶水,又有了力气,这哭泣声又变得嘹亮起来。
一只蝇子飞了过来,落在了韵书的肩膀上。接着又是一只,又是一只,然后,是一只绿头的苍蝇……
这样的情形令了尘内心焦灼。在频繁的驱赶中,他感到这样做是多么徒劳,他连忙把包袱里剩下的另一套洗干净的旧僧衣取出来,覆盖在了韵书小姐的身上,并遮住了她的脸。
他抱起婴儿回到了枣儿的身边,他放弃了再打一桶水给枣儿冲洗遗体的想法,现在必须快些把那一套崭新的僧衣给枣儿穿上。
雨从天河来,皆为无根水。雨水应该是纯净的,能把枣儿的身体冲洗干净了,他不能忍受那些蝇子苍蝇在枣儿身上有刹那间的停留。
过了一会儿,枣儿穿上了一身洁白色的僧鞋僧衣。然后把当作包袱的一块素色棉布覆盖在枣儿的脸上。
了尘再次跑向柳家院子里,记得刚才那砖砌的楼梯下还放着几件农具,他得找一把锹,先给枣儿挖一个墓穴,让她入土为安,然后是这柳家庄的一百多村民。
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拿着锹,才走到村口处,耳边听见树上有乌鸦呱哇的怪叫声,他刚刚驻足,头顶却是一凉,他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离开米脂回榆社县之前,虚清法师才给他剃过头。
侧目一看,并不是雨水,而是血水样的东西,抬头仰望,他眉头皱得更紧了,是那个早产儿……
刚才还是色彩分明的古朴村庄,只是转眼间就变得灰暗而颓败,四周布满死亡的气息,一棵棵青翠有生命力的大树小树,被烈火和浓烟一番熏烤烧灼,树叶要么是蔫巴耷拉下来,要么是枯焦成灰,所有的树都被熏烤和燃烧之后,有些已变成光秃秃的模样。树干如被泼墨,唯一显示出来的是倔强形态,它们都还用那躯干枯枝保持一种站立的姿势。还有那些乌鸦,它们闻到了这个村庄的死亡气息,纷纷地飞了过来。
那棵老榆树顶上悬挂着的破风筝已经烧成了灰。那个被日本人用刺刀挑飞的婴儿,正悬挂在那棵老榆树乌黑的树杈上,那**的弱小身体上还连着来不及剪断的脐带以及从体内溢出的肠子。
了尘眼神透着悲愁,他紧锁眉头仰望着那树杈上挂着的婴儿。
从迷茫中醒过神来,他突然想起应该把那婴儿从树杈上取下来,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铁锹,把怀中的那孩子再次放置在枣儿身边,然后,转身往那棵老榆树走去。
他奋力地往树上爬,耳边忽然响起枣儿清灵灵的声音:“你真笨。”
“我不笨,师父还说我悟性高呢。”了尘说道。
“你不笨,那你连爬树都不会?”枣儿清灵灵的笑声盈满了他的耳鼓。
这棵老榆树要比那晚的那棵槐树更难攀爬,可他终于还是攀到树上,把这婴儿从树杈上取了下来。
他往树下看了看,仿佛枣儿就站在树下,仰着小脸儿看着他,并且用清灵的话语,含羞带笑嘱咐着他,“你小心着点儿。”
他从树上下来,再四处张望,那个活生生的枣儿又杳无踪影了。
他脱下了僧衣,将这受难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放在了那个柳家少奶奶的身边,他顺手捡来一件女人的衣服,盖在婴儿母亲的脸上。从衣服的材质和做工来看,应该是柳家女人才能穿得起,所以,这件衣服应该还是她本人的,然后,还有其他死去的每一个女子,他尽量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覆盖着她们的身体和面部。
接着,他又把吊在树上的柳家父子的尸体放下来。这时候,他的耳边,又传来几声低声的呜呜声,他转脸望了过去。
几条野狗已经进了村庄,它们试探着靠近那些死去的村民。他左看右看,在地上捡起碎石块,一一投向那些野狗,但是,这样的举动换来的却是那些野狗的无限敌意,几条野狗纠集在一起,呲牙露出凶相,好像并不害怕他,它们没有离去的意思。
汪汪……
嗡嗡……
呱哇……
这些声音搅得了尘心神不宁。于乌鸦,蝇虫,野狗们而言,满地的尸体,却是它们丰盛的食物。
了尘眼神迷茫,望着这些生灵,感到已经无力驱赶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