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

字体:16+-

雨下得又大了一些,他决定放弃,再次抱起婴儿离开,然后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没走几步,他一脚踩在了那把铡草刀上,那一把刚才还在日本特工手里挥动的铡草刀。

了尘拾起沾着血迹的铡草刀,回过头来,蓄满了力气,对那缠在石碾子上的绳子,连砍了两刀,声声铿锵,刀刃与石碾相击,溅出刺眼的火花来,绳子被砍断了,栓柱残缺的尸体倒了下来,了尘扔了铡草刀,往别处而去。

晋中人对这场雨等待已久。柳家庄的人也在等待这场雨,他们的等待和渴望源于对庄稼而寄予的热望,可是生命不再,似乎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尘并不觉得这样一场银河倒泻的暴雨,能洗刷一个村庄的屈辱。原本一个满溢着烟火气和人情味的古朴村庄,却散发着一阵阵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那样的一刻,他连一个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

弯着腰,用身体为婴儿挡雨,在断壁残垣中跑来跑去,终于在柳家大院的一间砖砌的楼梯下寻到了暂时避雨的地方。楼梯下只有几件农具,还能容得下他和婴儿藏身。

晋中少雨,榆社县仿佛是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这一个下午的暴雨,比榆社之前一年的降雨量都要多。

怀中的婴儿哭累了以后,声音渐渐弱了,又昏昏地睡去了。他没有耐心等到这倾盆的暴雨停下来,把婴儿放在楼梯下一处相对高些的地方,了尘猫着腰钻进了雨幕,他又来到了枣儿的身边,枣儿还是那样睁大着眼睛,张望着苍茫的天空。她躺在血红的泥水当中,还是一动不动,了尘一下子瘫坐在泥水里,也是一动不动,由着倾落而下的雨水洗刷着两个人的身体,不一样的是,一具是年轻而惨白的遗体,一个是带着温度的鲜活生命。

村庄燃烧的灰烬被雨水冲刷着,细末杂质都混合在雨水中流到地上,和着血水和泥水,黢黑黢黑的,他忽然觉得不能让她这样躺在浑浊不堪的泥水中,犹豫再三,他将她抱了起来,环顾四周,他看见大榆树下那个圆圆的碾盘,碾盘已经被雨水冲刷得相当干净了,他将枣儿放在了圆圆的碾盘上。

大雨依然如注,他端坐下来,开始诵经,他要为枣儿超度,雷声一阵接着一阵,闪电不时划过,迸射着刺眼的白光,一道道投溅在他不远处。他坐在树下,其实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可他全然不顾。

他不但要给枣儿诵经超度,而且更要给这个村庄里每一个死去的人诵经超度。在大雨停下来之前,他记不得自己念多少遍佛经了,等回到普慈寺之后,他还要继续为枣儿诵经……

大雨终于停了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给枣儿穿上衣服。枣儿的衣服被日本兵撕扯下来之后,都扔在泥水里了,根本不可以再穿了。他想起背着的包袱里还装着一套全新而干净的僧衣。现在,了尘只能给枣儿穿上这套僧衣了。

说起这套全新的僧衣,还是有一番来历的。

一个多月前,普慈寺里来了一队日本兵,一个日本军官跟师父索要寺里的宝物,这十里八乡的信众都知道普慈寺里有一个价值连城的“镇寺之宝”,那是一尊唐朝的玉佛。有一年四月初八,普慈寺做法会,寺里来了许多其他寺庙的高僧大德,了尘那时候还小,却有幸得见那件宝物,晶莹剔透的绿色翡翠。

现在日本人却在觊觎这件宝物了,等日本人走后的第二天,师父不愿这样的宝物就此流失,于是从地宫里把那件玉佛取出,递给了尘,让他把玉佛送到米脂县的净心禅寺,交由那里的方丈虚清法师妥善保管。当时,那玉佛装在锦盒里,又被一块红绸缎包裹着,虽然师父没说里面所存何物,了尘已经猜出就是那尊玉佛。

了尘诧异地问师父,这么贵重的宝物,难道就由他一个人护送吗?师父好像没有一丝犹豫,表情平静语气笃定,说,是的,你一个人护送。

了尘整理好了包袱,陪着师父打坐到深夜,过了子时,师父才叹了口气,说,了尘,你可以启程了,路上多加小心。他双手合十,鞠躬行礼,从寺院的后门离开,沿着小道下山。

那里的虚清法师每年这时候都会讲经说法,师父让他也留下来听听,定会有所领悟,等听了虚清法师的课,再回来。

先往米脂县,到了米脂县再打听净心禅寺的所在,师父说净心禅寺的方丈虚清法师的额顶上方有一颗痣,确认无误后,了尘打开包袱,把那个锦盒交给了虚清法师,那时候,了尘再次见到了那尊玉佛,还有一封师父写给虚清法师的信。

虚清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就令徒弟取出一套全新的白色僧衣赠予他。嘱他沐浴更衣,那件僧衣由棉麻织就,抚着柔软看着洁净,了尘虽然喜欢却舍不得穿,就换了来时所带的旧衣,他准备把这套新僧衣带回寺里,或者孝敬给师父也好,师父的几件僧衣都是带着补丁。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套僧衣最终会穿在了枣儿的身上。

一个月后,了尘去跟虚清法师告辞,说要回普慈寺了,虚清却说,他的师父决定让他留在米脂县的净心禅寺里继续修行,不用再回普慈寺了。了尘听了这话,满脸诧异,如果这是师父的决定,那他从普慈寺出发时,师父就该告诉他了。见他这样,虚清法师拿出了那封信,信确是师父的手迹,信中所嘱咐真的是和虚清法师所说相同,但是,了尘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净心禅寺又住了一天之后,了尘还是决定回普慈寺,就算是真的要长住在净心禅寺,那也应该要回普慈寺里跟师父告个别吧,怎么说那也是对他有再生和养育之恩的师父。

这也正是他要回普慈寺,并路过柳家庄的原因。

大雨之后,空气变得湿冷起来,气温下降很快,雨后的风透着一丝凉意,了尘打了一个冷噤,他又回到柳家被焚毁的大院里,来到那个砖砌的楼梯角落下,婴儿正在哭泣,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在襁褓上爬来爬去,了尘见状赶紧驱赶,然后再把婴儿抱起,他越发爱惜这个婴儿,虽然他们之间并非血亲,可是却必须对其担负起父母之责了。

他拿起自己的包袱,再回到村口,在给枣儿穿上那套全新干净的僧衣之前,他决定去井里再打一桶水,他希望能将枣儿的身体再冲洗冲洗,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抱着婴儿,边走边寻,在被焚烧过的村庄里找到一只已经烧焦了一半边沿的木桶,想来还能汲水,当他走到井口的时候,却失望地将手中的木桶扔在了地上。

井里面是一汪的鲜红,水位也比午后的时候高了许多,在井水里还浮着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尸,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井里的女子竟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