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日本兵还在呜哩哇啦地大喊着,一步一步往他藏身的玉米秸堆里走过来,如果他们再把刺刀刺过来,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了尘决定把怀中的婴儿放在地上,让自己走出去。这样的话,即使日本兵杀了他之后,那么等这些日本兵走后,婴儿醒来,一定会哭,万一有人经过村子,就有可能救下这婴儿,那样的话婴儿就会得救。不过这样的可能性也太渺茫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庄稼地里被丢弃了多久,师父才从那里路过并发现他的。
冲出去跟他们拼命?还是任人宰割?他犹豫着……
反抗吗?他们这么多人,反正也是一个死。拼了。至少婴儿还有获救的可能。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砰——
对面的一个日本兵扣动枪击打了一枪,子弹穿过破旧不堪的独轮车和玉米秸堆钻进旁边土墙里去了,另一个日本兵更加谨慎地走过来……
那只躲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大公鸡,受到枪声的惊吓,嘎嘎地叫着,并从玉米秸堆里窜了出来,它高飞着,惊慌中扑到了一个日本兵的脸上,那日本兵被吓得抱着头弯下腰来,另一个日本兵幸灾乐祸地大笑,用日语嘲弄着同伴,公鸡跳过土墙,往远处飞去。两个日本兵拎着枪,跑出院子,去追那只大公鸡去了。
了尘松了一口气,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婴儿,在心里反复祷念,千万别醒,千万别醒啊!纵然他此刻是万念俱灰,也不希望怀中的婴儿再遭不测。
村庄上刚才还缭绕着的诗意炊烟,早已经一缕缕无力地散去,继而弥漫开来的是滚滚浓烟。日本兵放起火来,每个院落每间房屋都被引燃,他们要将这个古朴的村庄化为灰烬。日军在华北地区推行“三光”政策,毁灭了许多的城镇和村庄。而笔架山山边这个不起眼的柳家庄也未能幸免。
这里干旱已久,仿佛稍微粘点火星就要着火,这火着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烈火在烧灼着了尘的内心。婴儿也被浓烟呛醒了,哭了起来,他们藏身的玉米秸堆也已经燃烧起来。
无风的午后,滚滚的浓烟包裹着这剧痛中的村庄,呛得了尘咳嗽不止,只是这咳嗽声已经淹没在火焰熊熊的燃烧声里了。
要不了多久,这个村庄将彻底化作一片废墟,并且成为这个国家历史沉痛记忆的一部分。
村庄外的日本兵们爬上了那几辆军车,烈火声中,隐约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
火焰已经烧到了尘身边,若是再不从这柴禾堆里出来的话,他和婴儿就有可能被烧死。
滚滚的浓烟中,他已经看不见路,眼睛被熏得满是泪水,婴儿被呛得更是吓人,这孩子长长地憋了一口气,想哭都哭不出来。了尘弯着腰,朝着日本兵军车离开的相反方向而去,他摸索着穿过熊熊的烈火,闯出了村子。
婴儿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了尘低头看了看孩子,并没有制止,使劲地哭吧,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安抚一个痛哭流涕的婴儿,因为他也在哭,任凭泪水汹涌无声滑落。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走进这个村庄。
放火的日本兵乘着几辆军车走远了。
了尘却呆呆地望着燃烧的村庄,很久回不过神来。
所有的屋顶都因为燃烧而坍塌,开始是屋顶上的茅草,后来是大梁和檩条,它们都将燃成灰烬,屋顶上的瓦片也随着烧断的檩条一起塌落到地上,不时会传来轰然落地的一声和某一堵老墙倾倒的巨响。
轰轰作响的烈火声中不间断地响着噼哩啪啦的声音,终于,他想起了什么,绕了村庄半周,从村后来到村口,那一百多具村民的尸体都还横陈竖卧着,从土墙上方掉落的柴草和火苗,引燃了地上的尸体,并发出嗞嗞的燃烧声,那场景惨不忍睹。
鲜血如潮水一样往了尘的视野里涌来,后来这血色就暗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深褐色,不管了尘往哪里走,那黏稠的血浆都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跟着他,仿佛要用这暗深的血色淹没他一般。就这样被一种颜色包围着,让他进退两难,令他无处落脚。再后来,那些暗红的血在地上再也流淌不动了,颜色在慢慢变深,直到最后全都凝固。
他怀里抱着的婴儿更加大声啼哭,危险已经过去,了尘没有阻止婴儿。婴儿大约是饿了,才会哭得这么卖力,或是真的感到了一种恐惧。这时候,他想起来枣儿,于是对着冲天的烈焰里呼喊起她的名字,枣儿,枣儿……
村庄没有给了尘任何回应,依然还在燃烧着,燃烧了足有半个时辰,他依然在大声地呼喊着,枣儿,枣儿。一开始是穿云裂石般地呼喊,后来那喊声渐渐变得气若游丝。
可是婴儿的哭声却是越来越嘹亮,更像是一声声号角,这号角声引来了一阵阵强劲的风。
强劲的烈风吹来,裹挟着远处的尘土和这个村庄烧过的余烬灰末,整个村庄一下子迷茫起来。了尘已经哭不出来,却有飞起的灰屑迷了他的眼。他只能沉默着僵立在村外,揉着进了灰屑的眼睛,然后是长时间的发呆,由着婴儿哇哇啼哭着,这哭声更像是锋利的刀刃,一刀刀绞动着了尘的心房,而这啼哭声也太过锋利,仿佛是那天空中劈扯下来的闪电,就是那样的刀光一闪,天空就被割开一个大口子,整条天河像决了堤一样就要倾落下来。
头顶上,猛然甩下一道欲裂长空的耀眼白光。闪电过后,是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他被惊醒了一般,将襁褓放在了那个绑着栓柱的碾子旁边,然后,往还在燃烧的村庄里跑了进去,他要去看一看枣儿在哪里。她和那些女子一样,身体和四肢上都被刺刀刺的满是伤口,鲜红的血液浸透了她们身下的土地。
他在枣儿的身边蹲了下来,枣儿的身体惨白惨白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掐痕,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痛楚的表情,两只眼睁大着张望着灰暗的天空。他伸出颤抖的手抚过枣儿的双眼,希望能合上她的眼睛,枣儿却依然睁大着眼睛,用那空洞的眼神张望着天空。
他在枣儿的身边呆坐着,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仿佛这一刻一切都凝滞了。
村庄几乎燃成灰烬,还剩下几处点点的明火,有几处房屋还在冒着黑烟。雷声轰鸣中,稀稀疏疏的雨点从天空中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珠落在炭火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并迅速地化成白色的水雾升腾而去。
枣儿的瞳孔早已经放大,眨也不眨一下。大颗大颗的雨滴落下来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而枣儿已经暗淡下来的眼睛还在睁大着,像是在向这个世界质问着什么,而天空只以大颗大颗的雨珠和闪电雷鸣回应她。
他看见枣儿的手边有几颗零落的念珠,心里却是猛然间被撕裂了一般,他手儿颤抖着,一颗颗地捡拾起那散落的念珠。他的泪水再次涌出和着脸上的雨滴。小时候的枣儿随母亲到普慈寺进香,有一次不小心摔了一跤,嘤嘤地哭着,委屈之极,她的母亲也不能把她哄好,是了尘送了她这串念珠,才让她破涕为笑。
这时候,雨声中,又传来了那个婴儿的哭泣声,他猛地惊醒,理智告诉他这会儿要回去照看那个婴儿,这么弱小的婴孩,一旦淋雨,万一生病,将有性命之忧。
他回去抱起婴儿,弯下腰用身体挡雨,不让婴儿被淋到,就在跑了三五步之后,了尘又停下了脚步,然后沉重地转身,他看着栓柱那被砍去了头颅的身体还捆绑在石碾子上,那样的姿势实在是残忍,他向栓柱走了过去,去解捆着栓柱身体的绳子,由于他还在抱着婴儿,单靠他一只手去解绳子是有难度,他又把婴儿放在了碾盘上,再去解绳子,日本士兵把绳子系了很紧的死结,他费尽力气,仍然解不开那个死结,最后,更因着内心的悲痛,他感到无比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