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

字体:16+-

“不要,师父说了,剩下的可以带回给你爹娘吃。”了尘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我爹娘该吃过饭了。”枣儿纤弱的小手捧着那块油糕,坚持要他吃,了尘咽了下口水,看了看她小手中捧着的油糕,又看了看她,她水汪汪透着灵气的眼神正满是期待,等着他把那块油糕接过去。

“我不吃,师父说中后不得妄啖,持斋要有恒心才行。”了尘抬手挡住了枣儿递过来的手,两个孩子的手碰触在一起,了尘一激灵,赶紧把手放了下来,而枣儿则羞涩地低下了头。

了尘最终还是没有吃那块油糕,枣儿把油糕又用油纸包好了,放在了包袱里。许久以后,了尘都感到追悔莫及,那天晚上真的应该接过那一块油糕。

离村子不到一里地的时候,枣儿翕动鼻翼嗅了嗅,问他,“小师傅,你闻着香味了吗?”

空气中飘**着一缕缕清淡的香气,了尘说闻到了,他深深地吸气,好像要让这沁人心脾的香气,渗透到灵魂里一样。枣儿说,这是槐花开了。了尘说,我知道。枣儿告诉他,这些槐花是可以食用的,了尘说,是吗?

枣儿踮着脚摘下一串槐花,放在鼻尖闻了闻,递给了尘,让他尝一尝。他接过那串槐花,也闻了闻,那槐花的香气更浓郁了一些,看着了尘在嗅着槐花香,枣儿说,你尝尝,吃上点儿,能顶饿。

了尘揪下几粒槐花含在口中,有种即化的感觉,让他想起了雪,一样是白却没那么凉,却多了一种透魂的香味……

最后,枣儿提议,可以摘些槐花带回寺内,让典座师兄做些“拨烂子”,师父和师兄都可以吃。那是以土豆,槐花为食材的一种素食,吃起来美味可口。了尘心想,寺里正缺粮,要是摘下一些,兴许可以顶一顿饭,师父知道也是欣悦的。

触手可及的枝头上,槐花多半是被村里人都摘了去,要是想摘到更多槐花,只有爬到树上。

了尘抱着不算粗的树干往树顶上爬去,可他实在是不会爬树,笨手笨脚的样子,枣儿站在下面看着都着急,笑着说,“你真笨。”

“我不笨,师父还说我悟性高呢。”了尘说道。

“你不笨,那你连爬树都不会?”枣儿咯咯地笑着。

了尘为了证明自己,就奋力地往树顶上爬去,才爬到树上,刚伸手去摘槐花,就被枝条上的槐刺扎了手,他哎哟着叫了一声。

枣儿一脸紧张,问他怎么啦,等明白了他是被槐刺扎到手了,枣儿却连连自责,说是忘了告诉他树上有刺,要小心。了尘问,槐树怎么会有刺?枣儿说,这是洋槐树,洋槐就有刺儿。

了尘加着小心去摘槐花,却又被槐刺扎到手了。枣儿让他下来,她上去替他摘。其实了尘是不愿意就这么下来的,可是末了,还是下来了。

枣儿紧张地拉住他的手,看他手指正流着血,却是一阵心疼,拿出手绢给他包扎手指。这点小痛小伤对了尘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拒绝枣儿给他包扎伤口,可是枣儿既认真又紧张,非要用那手绢把他被扎破的手指包扎好。

枣儿是那么敏捷灵活,爬到树上后,她低下头笑着看了他一眼,了尘也不禁让嘴角微微上翘起来。他脱下僧衣,把枣儿摘下的槐花全兜了起来,然后系好,待枣儿从树上滑下来,了尘这才想起来问,没有扎到你的手吧?

枣儿说没有,并把双手展开在他的面前,又说,不信你看。

那一双少女的小手简直完美无缺,他却不敢看那娇嫩的手儿,只是低下头,拿起灯笼,说,没有扎着就好。

两个孩子提着灯笼,继续往柳家庄走去。有好大一会儿,枣儿不再说话,了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快到村口的时候,枣儿才说,你回去吧,我到家了。

了尘迟疑了一下,师父说过,要把枣儿送到她家门口,看着她进了家门才能回寺里。他把师父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枣儿,枣儿一阵感动,说,你师父真好。

了尘把枣儿送到她家门口,枣儿爹给她开了门,看着她进了家门,他才告辞转身回普慈寺。

快出村口时,他把那一包槐花放在肩上,加快了步伐,可这时候,他身后,响起了枣儿的呼唤声,这一次,她没有喊他小师傅,而是他的法号,“了尘,了尘。”

他提着灯笼转过身来,站在那里,不解地问她,“你又出来干啥?”

枣儿有些扭捏,仿佛是鼓起了许多勇气:“你打算当一辈子的和尚吗?”

“啊!咋啦?”他随口应着,他觉得当师父把他捡回寺庙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这一生要与青灯为伴。

枣儿哦了一声,说,没啥。她嗫嚅了一下,又叮嘱道,就你一个人,走夜路要小心点儿。

了尘脸上露出了笑意,心里暖暖的,说不会有事的。这一带虽然有匪患,但是他并不担心,即便是走夜路,他一个出家人,身无分文,就算是遇上土匪劫掠,多半也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枣儿低着头,回到自家门前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才转身往村外走去。走出村口没多远,身后又有人喊他,了尘,了尘。

起初,他还以为是幻觉,可是那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分明是师兄觉醒在喊他,他转过身来,觉醒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伸手接过来他肩上那一包十多斤的槐花,还有师兄走路的样子,也不像是崴了脚。

他不知所以,惊愕地看着师兄,师兄不是已经回普慈寺了?

觉醒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原来师兄一直在他和枣儿身后悄悄地跟着,保护着他们。了尘心里像被一团什么温暖的东西塞满了,以前还总是生师兄的气,怨恨师兄以小欺大,喜欢捉弄自己,可是这一会儿,师兄待他,简直比待亲兄弟还亲。

回普慈寺的路上,师兄说,了尘,你还俗吧。了尘更加惊愕,一脸费解的表情看着师兄,不知何意。更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还俗。师兄说,你若不还俗,可就辜负枣儿姑娘了。谁都能看出来,她喜欢你。

了尘无语沉默,低着头往前走。师兄又问他是否喜欢枣儿,他打心眼里是喜欢枣儿的。可是枣儿的爹娘会接受一个还了俗的小沙弥吗?可是,师父会同意他还俗吗?还有,枣儿真的喜欢他吗?这一切,了尘都没有把握。

师兄说师父是不会阻拦了尘还俗的,师父只会有些不舍,却不会表露出来,如果师父知道了尘要还俗,也只会说,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万法由心生,诸法因缘灭。或者是念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回去的路上,还是一路的月光无声倾落,还是一路的如琴瑟微鸣的夜风,还是一阵阵的沁人心脾的槐花香气。来的时候是一路的轻欢,可回去的时候,却是一路的心事沉重。

他不敢跟师父提及此事,也不忍心提起,不知不觉中,师父就越来越老迈了,越来越需要了尘的照顾,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师父身边,更懂得师父的心意,所以,师父每每有事要吩咐,总是随口唤来了尘。

回到普慈寺后,了尘才发现忘记把枣儿的手绢还给她,把它洗净之后,又过几天,他已经舍不得把它还给枣儿了。那一段时间,了尘非常矛盾,既然已是出家人,既然师父说四大皆空,那他早就应该了无牵挂,留着枣儿给他的手绢又有什么用?

还有觉醒和他,谁也没有跟师父提起这一路上两个人聊过的事情。从那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才大清早,了尘都会比平时勤快许多,又是扫地,又是洒水,他会把庙门外往山下去的几十级的台阶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等着迎接这四面八方的信众来进香,当然,他最期待的是枣儿的到来。而师父站在高处,手捻佛珠,静静地看着忙碌的了尘,像似看透了他的心事一样。

有一段时间,枣儿有三个多月没来普慈寺进香,了尘不能见着枣儿,自然是心急如焚,他又不知道该问谁,即使是柳家庄的村民来进香,他也是不能打听的,可是后来,了尘还是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枣儿的娘病逝了,枣儿要在家给娘守孝。那晚,了尘一个人在禅房,悄悄地为枣儿娘诵读了一整夜的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