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翌日一大早,疯女人遇害的消息便在高庙村里流传开来。
昨天晚上,越文轩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逃回到了家中,想起刚才无意间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些画面,心情既兴奋又害怕:真是天助我也!难道,那个老和尚安排我必须在另一座庙堂的佛祖面前,将那支“下下签”焚化为灰烬,其玄机是已经预料到将会发生这一切?!果然是一个活菩萨呀!
于是,身为慈父的越家老爷子心中盘算着: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切。与此同时,屋外电闪雷鸣,再次大雨倾盆。原本这个家族的基因本性善良,却在命关切身利益的危机时刻,为了能守住秘密,居然选择了杀戮。
上午,越文轩刚起床,就听闻从村头传来的警车鸣笛声。越家老爷子心似明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洗完脸漱过口,喝过了一杯清茶,静观事态的发展。
高庙村是一个喜欢热闹与意外的小山村。你从来不必担心谣言和传闻会被人落单,遭人遗弃。这里的人们习惯于口耳相传——这种最为本能,也是最古老且原始的传递信息的方式。所以,疯女人遭人杀害的消息仿佛随风传播的病毒般弥散开来,感染着整座村落。
越文轩站在门厅口,平了平褶皱的衣袖,趾高气昂地望向院门外。阿黄就如同一个神气威武的哨兵,正列站在主人的身旁,目光炯炯地望向前方。越家老爷子扯了扯阿黄脖子上的索套,这一人一狗便步调整齐地走出了院门,跟随看热闹的人群行往清溪口的方向。演出已经拉开大幕,越文轩抱持着看好戏的心态出门了。
胡招妹追赶在人群后,正跑得有些气喘吁吁,因眼见越文轩走出了院子,仍旧不忘长嘴碎舌的本性,伸去耳朵打听道:“越老师,您回来了呀!您家的小儿子呢?”
“书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是几个月来,越文轩第一次露出笑容,感觉扬眉吐气。就快了,他就快要抓寻到事件的突破口了,让偷去秘密之人永远地闭上嘴巴。
“那——那可真是恭喜您了!”不想,这个“龅牙妇”竟是面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远远地,便可嗅到尸臭的气息。经过一夜的浸泡,再加之正值暑夏,尸体开始出现腐败的迹象。尽管警察们在清溪河的两侧拉起了警戒线,却还是无法阻止好奇的村民们朝中间拥挤。很多人先是掩捂住口鼻,惊讶地打探过疯女人和胎儿的尸体,随后发出了恶心的呕吐。
越文轩没有挤进人群,而是走到了清溪口对岸的山坡上,那正是昨晚窥探事件发生的位置,望着拥来挤去的村民,仿佛证明神眼就在此。
越文轩眼见沈医生的两个儿子,一前一后来到了第二命案现场,哥哥分明是在寻找弟弟,却是没有找到,因凑进了人潮,似乎正在观察着尸体。由于下了一夜的暴雨,溪水淹没了女人的尸身。想必,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是自己的亲弟弟杀死了疯女人,掏出女人子宫中的胎儿。
梁家的大女婿——王富贵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因为疯女人已死,他便再无后顾之忧,担心对方会告密。然而,这个好吃懒做的倒插门女婿绝不会想到潜伏在其体内的性病已经感染给了自己的妻子。通常,梅毒的潜伏期为九至九十天,但由于患者的个人体质不同,以及侵入人体内的梅毒螺旋体的数量等因素,一部分病人可能不会出现一期梅毒的症状,直到几个月甚至大半年以后,才出现二期梅毒的相关症状。甚至,少数患者也有可能不出现二期梅毒的病况,多年以后便直接爆发出现三期梅毒的症状。也就是说,潜藏在王富贵身上的罪证所爆发出来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越文轩撒手,阿黄从山坡上俯冲下去,钻进了人群的缝隙间,靠近向案件的核心地带,围绕尸体嗅了嗅,眼见走来的警察,便转身摆尾跑掉了。
“阿黄,干得好!”越家老爷子暗自低语。微风滑过树叶,贴过了他的面颊,其心境豁然明媚,仿佛海阔天空。
越文轩知道警方很快就会挨家挨户地收集情报。他不会向警方直接透露昨天晚上自己所看到的发生,而是要采取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将凶手报告给警方。阿黄返回树林,越文轩摸了摸那只畜生的脑袋,一个计划逐渐在其脑海内成型。
越家老爷子清楚这里并非第一命案现场,便牵着阿黄找下山,一路搜寻有效线索。阿黄东闻闻西嗅嗅,带着主人来到了村头的那棵大榕树下。当即,它用爪子用力狗刨一团暴露而出的根系。越文轩仔细观察着地面的泥土,由于经过一夜倾盆大雨的洗礼与冲刷,疯女人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得无影无踪。但越文轩不肯死心,目光顺着盘根错节,一把拉开阿黄,那只畜生用爪子刨过的位置渗有浅淡的印记,微微有些发黑。虽然大部分鲜血已经被雨水带走,但根系的纹路里依然藏匿有血迹。由此,越家老爷子快速判断这里就是第一命案现场。
(贰)
接近中午,地面的湿气大量蒸腾,太阳渐渐毒辣了起来。
越文轩信心十足,回到自家的院落,将门厅桌子上的空茶杯斟满,便安详地坐在桌边静心等待。门厅里内十分阴凉,气流旋起鬓角边发,可以看出越家老爷子满脸的气定神怡,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位和善可亲的智者。
“有老乡在吗?”不多时,两名警察在院门外客气地打招呼。
越文轩站起身,大步走出门厅,穿过院子,打开院门。那两名警察连忙问好道:“不好意思,打搅了!”
“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名警察跨前了一步,一只脚落在院门槛处:“您多半已经听说你们村子里发生了命案吧?”
越家老爷子客气地点了点头:“一早,我就听到大家议论村里的那个疯子死了。”
“我们是想——向您打听有关死者生前的一些事情。”
“疯女人的生前啊!只听说她是地主的后代,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是老三届,落户到这里的,”越文轩因不想过多谈及自己,便一笔带过道:“那段历史,想必,你们也都知道。”
两位警察点了点头,但不肯死心道:“那就随便说说您知道的一些事情,她一般都跟谁在一起?”
村里每个人都排挤、看不起疯女人。无论是大人或孩子,只要见到这个疯子,便拣起石头赶她走。所以,疯女人在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山上的那座观音庙里不敢出来,直到夜幕降临,才敢下山游**,找些吃的东西。当然,整座高庙村也不是个个村民都这般恶毒。有几次,他见到沈医生的妻子秦秀珠将一些馒头端给疯女人。刚开始,那个疯子看起来很害怕,但秦秀珠和颜悦色,让她不要感到害怕。疯女人抓过馒头就跑,后来胆子便越来越大,还管比自己小的沈家妻子叫作姐姐。
然而,越文轩不能告诉警方关于沈医生及其家人的善举,而是要通过自己的无声检举加重沈暮风的罪责感。于是,越家老爷子装作思考,脑海里快速闪过小儿子抱着疯女人的画面,一再强化着昨天晚上自己所猜测到的可能。越文轩完全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吓坏了,一抬头,正巧见沈家大儿子——沈平凡从自家的院门外经过。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似乎被阳光晒蔫了,看起来无精打采。
与此同时,另一组警察则是走进了沈家调查情况。
越文轩的意识回到了现实,强挤出笑容道:“我知道——为警方提供破案线索,是每一位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也想帮助你们警方,但真对不起,我是广博县中学的老师,回村的时间本来就少,所以不太清楚。”
“是这样啊!”尽管面露失望,但两位警察还是表达了感激之情:“那真是打搅您了,感谢您的配合!”
越家老爷子连忙回礼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目送两位警察走向隔壁,越文轩返身回到了院子。阿黄见主人神情肃穆,连忙四肢撑地,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越文轩走到那只土狗身边,半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沾有胎儿血迹的红布,阿黄猛吸了几下鼻翼。随后,越家老爷子指了指沈家的方向,阿黄接到了指令后,便朝沈家大步跑去。
阿黄定在沈家院门口时,沈家大儿子沈平凡正站在门厅外,小儿子沈平治追赶着院子里的鸡群。原本,院落的一角种满了各类品种的凤仙花。眼下正是花开时节,虽然繁茂藏于一隅,但盛开的效果却是满院芬芳,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但经过一夜暴雨的**,院子里落败着一地的凤仙花瓣,仿佛是一盘捣碎了正准备代用的指甲花泥,红黄蓝紫杂色搅拌,烂成了泥里的蔻丹。
门厅内,男主人正在给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上烟,隐隐可以觉察得出沈暮风似乎有些紧张,散烟的手指竟是在发抖。在两位警察坐着的那张竹制靠背长椅下,正躺着那件沾有血迹的淡蓝色短袖衬衫。里屋则传出沈暮风的妻子哄逗女儿的歌谣声。一切情景都在暗示着这是一个温馨而美满的家庭。
两位警察的询问也是低声且亲切,其中一位五十多岁,另一个三十岁左右。
“不必紧张,我们就做些常规性的调查。”岁数大的那位老警官将沈暮风的紧张,单纯看作是因为农村人的老实与淳朴,对警方不免有些惧怕。
于是,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警官掏出笔记本开始做记录。
岂料,一切幸福与冰冷的残酷裂变就发生在接下来的转瞬之间。
阿黄吸了吸鼻子,瞅准目标,穿过院子,狼毫般尖利的皮毛擦过沈平凡的大腿,溜梭到警察们坐着的长椅下,叼出了那件沾有疯女人血迹的蓝衬衫。刹那间,门厅和院子皆散溢开来了一股微弱的血腥气。
两名警察从门厅内追了出来,眼见门口站着的沈平凡将衣服从大黄狗的嘴边一捞,可见衬衣上凝固着一片已经发黑了的印记。
“小家伙,你手里提着的是什么?”面对年轻警官那副严厉的神情,引得沈家大儿子浑身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定在两名刑警身后的沈暮风就那么面如土色地呆呆站立着,脸色苍白得如同一面粉墙,失血到了极限。
沈家大儿子天性便胆小如鼠,在老警官温和的目光注视下,沈平凡细声细气道:“这是——是我爸爸的衣服。”
“对!那是爸爸的衣服。”小儿子的声音一捶定音。
沈平治的怀里正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阳光下,公鸡那头高高的冠子鲜红得异常扎眼。
自然,这件血衣受到了警方的重视,被带回到了广博县公安分局,进行血液方面的鉴定与分析。
由此,越文轩达到了第一个目的,进而谋算着下一步的计划,他要一步步将沈暮风逼死。
疯女人很可能被感染上了梅毒,警方通过尸检,很快便会查明清楚这个事实。即使沈暮风还没将越家小儿子得病的真相外传,但很有可能会将这条线索告知给警方,到那时候这就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他们老越家的名誉便再也无法挽回了。所以,越文轩很清楚自己接下来所肩负的使命:为了保护家族荣誉,为了保护两个儿子,特别是小儿子的清白,他必须不惜一切手段与代价,清除掉相关的知情人。现在,越家老爷子的手上就握有一张最为有力的王牌——沈暮风就是那个杀害了疯女人的凶手。
父亲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一切事情,甚至包括去死。如果他越文轩能够以自我牺牲作为代价,保住小儿子和大儿子及整个家族的名誉,他甘愿以奉献生命作为牺牲。但即便自己选择了死亡,也无法堵住外人的嘴巴,因而他必须要斩草除根,设法拔掉沈医生这颗钉子。
整个下午,越文轩都在密切关注着沈家的一举一动。直到傍晚时分,传来了近邻镇祁老太爷过世的消息。血红的夕阳下,祁家大儿子捧着祁老太爷的灵牌路过了越家的院门外。大批村民们跟随在逝者家属的身后围看热闹,议论纷纷,胡言乱语,甚至有人在幸灾乐祸。
越文轩清楚自己这第二个机会来了。他返身走进卧室,取出杜娇蕊父亲送给他的那方松花砚、纸张和毛笔,排放在门厅内的案桌上,这里就变成了一间书房。
越家老爷子研墨挥毫,飞笔写下了一行小楷:
血雨腥风的背后必有一双神眼在注视
——今晚八时,山上的观音庙见
越文轩再次回到院子时,祁家大儿子照原路返回,脸上挂有泪迹。什么样的哀痛竟是令逝者家属如此压抑着满心的悲愤?
越家老爷子将写好的那张字条折了又折,塞进阿黄左边的耳朵里,他可不能将计划搞砸了:如此幸运的机会上苍只分配一次,所以万不可错过了这个大好时机。
十分钟之前,祁家大儿子将父亲的灵牌放在沈家的院门口,扑地磕拜了三个响头,无声的指责令沈暮风感到万分的震动与难过,但他已经没办法挽回自己所造成的此番失误。
为了压制心底的难过,沈暮风走入厨房,给家人做好了三碗鸡蛋挂面,唯独什么也没给自己做。他将第一碗面送进里屋端给了妻子,然后坐在门厅的八仙桌边,翻阅古医书《霉疮秘录》的同时,督促两个儿子赶紧吃饭。
这时,屋外传来了狗吠声。沈暮风走进院子,认出是越家的阿黄,似乎明白了大半:下午,这只土狗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自家的院落,多半是受其主人——越文轩的指使。随而,他注意到那只畜生的左耳朵里翘出了一个纸条,便一边安抚着阿黄的脑袋,一边取出狗耳朵里的字条。
由于完成了任务,阿黄便转身离去,刚跨进自家的院子,越家老爷子就敲响了其专用的那只小铝盆。满满的一盆狗粮,比平日里的分量多出了一半,显然是越文轩对阿黄的嘉奖。
晚饭后,沈暮风收拾干净碗筷,来到正屋背后的那间柴房,取出柴堆下那件沾满了血迹的雨衣。昨天晚上进屋前,他就将雨衣藏在了这里。当下,沈暮风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点燃了雨衣的一角,丢入一只金属桶。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橡胶味。沈暮风从口袋里掏出字条,再次仔仔细细地查看一遍,正丢入火光之中,其大儿子沈平凡便一头撞开了柴房的屋门。
血雨腥风的背后必有一双神眼在注视
——今晚八时,山上的观音庙见
纸团被火舌一舔,立刻化为了灰烬。沈暮风见大儿子闯了进来,慌忙从地上拣起一根树枝,将搭放在金属桶边缘的雨衣袖子戳进了火焰之中。
沈平凡瞪大眼睛道:“爸爸,你在干吗?”
眼见将证据焚毁干净,沈暮风长长地吐了气:“这衣服太破了,留着也不能穿。”
但也没必要把它烧了呀!空气中浓烟滚滚,充斥着刺鼻的味道,沈暮风将大儿子推出了柴房。
穿过门厅,沈暮风走进了里屋。妻子正将女儿搂抱在怀中,孩子已经入睡,红扑扑的脸蛋,十分惹人喜爱。
眼见恬静且可爱的小女儿,沈暮风感觉胸口处正涌动着一股哀伤的难过。因担心妻子看到其眼中的泪光,他赶紧埋下头,用手指爱抚着女儿红嫩的小脸:“彦婷,婷婷!一定要记住爸爸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啊!”
秦秀珠则是微笑道:“她那么小,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的名字?!”
“那你呢?吃饱了吗?”
对于丈夫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秦秀珠先是一愣,转而心思明白道:“吃饱了!”
不想,沈暮风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将脑袋深深地埋进爱妻的怀中。秦秀珠先是一脸的错愕,随即笑容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沈暮风的眼泪沾湿了妻子的衣襟,所以在抬头时尽管双目有些红肿,但秦秀珠以为他太累了。沈暮风凝视着自己的爱人,纵然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出声;好半天,才僵硬出微笑道:“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秦秀珠察觉丈夫的神情有些异样,连忙顿直了身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出去走走!”
沈暮风避开妻子那双诧异的眼神,快步走去厨房,提着一瓶清油,声称要到山上的观音庙里去还愿,感谢佛祖保佑妻女平安。
来到院子时,因感觉有人跟在自己的身后,沈暮风回头见大儿子正尾随自己的脚步,便回身一把按住孩子的肩膀:“平凡,我没在家的时候,你要代替我照顾好你们的母亲,还有弟弟平治,当然,还有妹妹小婷。你们的小妹妹还那么弱小,感觉长大真是一件好遥远的事情啊!……但转眼之间,你和平治都长这么大了,看来,长大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吧!”
沈暮风的气息浓重而哽咽,清楚自己即将奔赴前往的必是一个生死未卜的“刑场”,在有必要的情况下,他要将小儿子一切卤莽无知的行径全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叁)
这是一个横生杀戮的夜晚,于云层的背后藏匿着杀机,将月亮吓得也躲藏了起来。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越文轩便来到了山上的观音庙。供台上的蜡烛已经被燃烧殆尽,地上则倒放着疯女人用来当作枕头的那只小板凳。越家老爷子伸手将小板凳顿在屁股下,可见其手上戴着一副线织的白色手套。
越文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段绳索,是村民们常用的那种麻绳,双手抓握住了绳头的两端,由喉头向脖子的后方沿展:把人这样勒死,留下的是横切的印记吧?!自己已经通过阿黄将血衣传递给了警方。但如何才能不着痕迹,让警方认定沈暮风与疯女人有染,因畏罪而选择了自杀?
由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越家老爷子便提着小板凳,朝往半山腰的清溪河走去。通抵观音庙的山路只有这一条,是村民们进庙求佛的必经之路。倘若沈暮风已经出门了,总能在山路上遇见对方。此时此刻,越家老爷子在心底谋划了一个更为完美的计策:不是要亲手勒死这个知情者,而是要让对方自觉自愿地甘心选择“自杀”。
除了虫鸣与蛙吟声,还可听闻潺潺的流水声,疯女人的尸体已经被警方运走。水面上正漂浮着一条警戒线,被河**的一块大石头拦截。空气中,飘**着如同昨晚的血腥气,树林里的幽深仿佛笼罩着迷蒙的血雾,难道是疯女人的不散阴魂?
越文轩微微一笑,便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决心,能在此解决问题自是最好。对面的山路上正晃动着手电筒的光束,仿佛树影里一团迷路了的光球。昨天暴雨倾盆,但就是在这里,几乎是在同一位置,视点应该更高一些,越家老爷子目睹了清溪口对岸的命案发生。
越文轩赶忙躲藏在树林里,等待着猎物慢慢地走来,因看清楚对方过于惊恐的面目,的确是自己正在等待的那个人——沈暮风。
“就在这里吧!沈医生,不用上去了!”越家老爷子从小路的树丛背后走了出来。
沈暮风的神志,因为保持着高度的紧张和恐惧,不免被惊吓了一跳。这一路上,沈暮风都在努力思考着越文轩到底想干吗?字条上的那句“血雨腥风的背后必有一双神眼在注视”,这说明对方肯定是看到了命案现场,但问题的关键是:越文轩到底看到了多少有关事件的内幕?越文轩到底是看到了第一命案现场,还是仅仅看到他们搬运尸体的过程?如果仅仅是看到了后者,那么,对方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小儿子沈平治才是杀害疯女人的幕后真凶,也许这一切可有回寰的转机。
昨天夜里,电闪雷鸣,天色那么黑,雨势那么大,沈暮风以为这一切自然天象可以隐藏小儿子所犯下的一切错误,所以他拼命地拖动着疯女人的尸体,想藏匿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却还是被那双所谓的“神眼”逮了个现行。难道,越家老爷子是想利用所掌握到的这条线索命令自己闭嘴?但沈暮风从未想过要对外界透露越家小儿子的病况啊!
突然,沈暮风的表情显示其明白了更多的真相:警方通过尸检很快就会调查清楚疯女人被感染上了梅毒。一旦以此作为线索,追查被感染的途径,很有可能将越家小儿子牵扯出来。无论如何,越书华被感染上梅毒的事实就会在村子里传播开来。
因醒悟到了这一点,沈暮风不知道对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口齿不免结巴道:“越——越老师,您——您找我有事吗?”
“难道,那字条上面都没有写清楚?”越文轩抹去了平日里教书先生的温温尔雅。
沈暮风以为对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在警方面前胡乱提供证词,便连忙拍胸保证道:“越老师,您——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越家老爷子却是轻咧出了一抹淡然的笑意:“说出去什么?”
“说出去——说出去——”沈暮风被对方的气势压制得呼吸困难:“说您的小儿子跟疯女人同样得了——”
越文轩则是快速切断:“你没听说——我儿子得的是脑瘤?”
“是是是!”沈暮风赶紧反应道:“您儿子得的是脑瘤。”
为求自保,沈暮风明白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语,而万万不可惹恼了越文轩的心思。但越家老爷子心意已定:绝不可能如此轻率地放过任何了解其家族丑闻的知情人。
“如果——我可以代替我的书华去死,我一定会代替他去死,但是我死了也没用,没有任何的用处。”
“您不用死,您儿子的病能治好,他能治好!”
“脑瘤能治好吗?”越文轩咄咄逼人,就是要击溃沈暮风的意志:“你是医生,你告诉我——脑瘤能治好吗?那可是——在脑袋里面长东西啊!”
“但——但他得的不是脑瘤。”沈暮风急得快要哭了。
越家老爷子呼吸出鬼魂一般的气息道:“那是什么?”
然而,沈暮风无论如何都无法吐露出“梅毒”二字。更何况,很有可能正是越家小儿子将病毒传染给了疯女人,这将是多么污秽不堪、重磅爆炸的一个天大的丑闻啊!注定会将高庙村搅扰得天翻地覆,越家更是身败名裂,再无任何立足之地。因而,越文轩一定会全力避免这样的局面发生。
“越老师,请您相信我,我不会告诉警方的,我就连我的家里人都没有吐露过一个字。”沈暮风这可说的是大实话。
越家老爷子凝视着沈暮风那双痛苦却是清澈的眼神,知道面前的男子为求自保,已将所有的底牌悉数亮出。于是,他也就放心了大半。这么说来,整个高庙村只有沈暮风一个人知晓他的小儿子被感染上了梅毒。与此同时,在越文轩的手上却还握有一张最为重要的王牌,尽可继续按照之前所制定的计划前行,干净利落地排除掉这个唯一的知情人。
“告诉警方?你想告诉警方什么?坦白是谁刨开了疯女人的肚子?”越文轩哈哈笑,完全掌控住了局面:“我倒是有很多爆料,想跟警察聊聊呢!”
“您——您想跟他们聊什么?”沈暮风瞪大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后退,“喀嗒”踩断了脚下的树枝。
两人这一进一退,令脚底下摩擦出树叶的声响,几乎让时间变得凝滞不前了。
“我看见凶手了!”越家老爷子抢夺过沈暮风握着的那只手电筒,将光束冲向自己大张开的嘴巴,就如同僵尸的青面獠牙。原来,人性中的黑暗与兽性在关系到当事人的切身利益时,便会一触即发。
沈暮风一哆嗦:“你——你在哪儿看到的?”
“我看见凶手为了藏匿尸体,用雨衣将疯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搬到了这清溪口。”越家老爷子指了指河对岸——尸体滚落进河道里的位置。
耳边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沈暮风的身体剧烈地一哆嗦,心情则是平静了下来。如此说来,越文轩并没有看到真正的命案现场。沈暮风维持着侥幸的心理,大不了最坏的结果,由自己包揽下所有的罪责。
于是,沈暮风小心探询道:“那——那你看见了凶手的脸?”
越文轩没有回答,目光却是牢牢地抓视着面前的男子,分明指证他就是凶手。
“什么?你——你该不会认为——是我吧?”沈暮风仿佛退到了生命的尽头,退到了世界的末日,身体背靠着一棵大树用力吐气。
山坡下就是潺潺绵绵的清溪河,对岸就是疯女人被抛尸的地方——沈暮风一把抽过了雨衣,疯女人和胎儿的尸体便沿着河坡滚落进了溪水之中。
越文轩见自己的威胁起到作用,便微笑地抛出了最后一张王牌,答非所问道:“疯女人——是在村头的那棵大榕树下遇害的吧?”
又是一语命中了要害,沈暮风的脑袋轰然塌陷,脑涡转动着狂躁的风暴,一切希望全部覆灭,所有侥幸都不存在。如此说来,越家老爷子一定目睹到了平治就是杀害疯女人的那个凶手。但平治还只是个孩子,还只是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因为年幼无知,什么都不懂啊!由于心脏窒息得厉害,沈暮风大口喘气,眼眶充满了泪水,他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小儿子。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平治!
两位父亲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孩子和家庭,由于牵扯到人命关天与家族丑闻的秘密,因而必定会有人将以付出生命作为代价,才能暂且维持各自家庭的安宁和稳定。
“凶手的个头很小,分明还是个孩子。”越文轩的口吻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与阴险,他已经看到了知情人内心防线的瓦解和崩塌。
这是越家老爷子玩的一个心眼及险招,他当然没看到第一命案现场,只不过试图以此刺激到对方。昨天晚上,他就十分奇怪沈家小儿子怎么会跟随在沈暮风的身后。另外,越文轩一直感觉在沈家小儿子的身体里藏匿着一股阴邪之气。
“你一定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不会是孩子,怎么会是一个不谙世故的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啊!”沈暮风疯狂否认,剧烈地摇头,似乎要将脑袋摇碎,双目更是泪如雨出。
通过对方的激烈否认,越文轩隐隐有种感觉,沈家小儿子很有可能就是杀死疯女人的幕后真凶。就这样,沈暮风的摇头变成了点头,他的情绪表现得愈加剧烈,就更为说明自己的这个猜测便越站得住脚。
于是,越家老爷子乘胜追击道:“怎么?难道沈医生也看到了那个凶手?”
终于,沈暮风不再企图挣扎,则是呆呆地站直,身体也不再发抖,似乎不再做无谓的防御与抵抗,而是选择了束手就擒。
“我——我就是那个凶手。”
“是这样啊!”越文轩的口气先是温和,顺而则变换了一张嘴脸,从口袋里抽出了那段准备好的绳索。“那你——不该以死赎罪吗?!”
沈暮风万万没料到那张字条居然是一个圈套,等待自己的惩罚竟是死亡。越家老爷子将那只从观音庙内带下来的小板凳放在沈暮风站着的那棵大树旁,如同布置着绞刑架的行刑官宣布道:“站上去吧!”
此时此刻,沈暮风的意识仿佛受到了越文轩的催眠……
(肆)
与此同时,留守在家中的沈家大儿子沈平凡越想越觉得父亲的举动不太对劲,便拿着手电筒,沿漆黑的山路,朝清溪口一路寻来。四野回**着虫鸣和蛙吟及小溪的潺潺流水声。
沈平凡因为胆小如鼠,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突然,他似乎因听到了尖叫声,便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穿过了上午的命案现场。
夜风将树枝撩抚得“沙沙”拍掌,就在那片斑驳的树丛中,一个黑影盘踞于半空,如同阴魂不散的鬼魅。“啊——”沈家大儿子完全被吓坏了,蹲伏下身子大口喘气,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气,朝向那个随风而动的黑糊糊的人影望去。
沈暮风死了,脖子上挂着一根绳索,被悬吊在他站定过的那棵参天大树下……
这边,越文轩已经返回到了山上的那座观音庙内。他一直没有摘下手套,而是将沈暮风带来的那只清油瓶放在了供台上。也正是因为这样,之后警方在调查沈暮风的自杀命案时,发现这只瓶清油的瓶颈上缺失了死者的部分指纹;并且根据技术科的鉴定结果显示,这部分缺失的指纹边缘很整齐,很明显这是擦拭后的结果。这也正好契合了广博县公安分局内部的一部分人的推测:除了死者之外,有人戴上手套,接触过那个瓶子。尽管越文轩极力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但同时,他也犯了一个极为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不小心擦拭掉了沈暮风的一部分指纹,这也为十八年后,越家小儿子寻找为其父亲翻案的线索,提供了切实可循的旁证和依据。
虽然刚才强装镇定,但眼下越家老爷子浑身发抖,明白自己的确杀人了,成为了一个杀人凶手。此时此刻,在他的耳蜗里徘徊着自己如同鬼魅一般的诅咒与劝说:“就算你把我儿子的病情说出去,大不了——那就是一个丑闻;但如果我把你杀人的事实通报给警方,你们全家老小一辈子——都将背负这个污名。不仅如此,你的孩子和孙子、孙子的孙子、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将永远背负这一生的罪责感。试想一下,杀人凶手,多么可怕的恶名!所以,沈医生,你倒不如自行了断,让疯女人的遇害不了了之。就算——人们猜测你可能就是那个幕后真凶,但也没有真凭实据呀!”
越文轩一边摧毁着沈暮风心志的同时,一边将绳索缠绕在树枝上,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但是——但是——我的女儿小婷才刚刚出生,她都没有好好地看过我一眼,我不能离开她,我还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沈暮风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你想让一个幼小的心灵看到你什么?一张杀人凶手的面目吗?而她,则是这个杀人凶手的女儿,也是永远背负这污名的受害者。你想用你那沾满鲜血的双手抱起那么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你想让你的女儿一出生,就背负着被人怨恨、唾弃、诅咒、肮脏的骂名吗?让你的女儿承受如此不幸,你这个作父亲的,不应该以死赎罪吗?”
沈暮风的面目扭曲痛苦到了极点,其心里的苦衷更是无法倾泻而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是自己那个尚且年幼、不懂事的小儿子——沈平治杀死了疯女人,以及其肚子里的孩子。
“越老师,我们都是为人父亲,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不能没有责任——”
“你的责任就是以死赎罪!”越家老爷子恨不得用语言作刀,杀死对方于无形之中:“既然——我们都是为人父亲,沈医生,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的罪孽将会给你们的孩子们带来多大的罪过与不幸。况且,也是因为你的医疗失误,最终导致了祁老太爷的死亡,难道,你不该为此负责——以死谢罪吗?”果然,越家老爷子身为一名历史老师,就连教唆他人自杀的手段都这般循序渐进,如此耐人寻味。
沈暮风浑身颤抖,人类从小受到的教育即尊重生命,如何能轻言放弃。
为了将这个知情人说死,越文轩则继续搜肠刮肚,寻找古人“杀身成仁”的相关典故。可惜,他饱读诗书及古今典籍,在此当口情急之下,脑袋竟是一片空白。突然,这个历史老师的脑海灵光一闪,想起《史记·循吏列传》中一则名为“李离伏剑”的故事,尽管篇幅不过一百来个字,却恰好适用于眼前的情景。
“沈医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啊!是流传自春秋时期的一个著名典故,名‘李离伏剑’。你知道李离吗?李离是春秋时期晋国国君晋文公手下的一名司法长官,相当于我们这个时代最高人民法院的首席法官。话说一次审理案件,他根据下属报来的案情错判了一名犯人死刑。后来,当真相大白,李离认为自己的过错难以饶恕,于是便命令下人把自己关押起来,请求死刑。晋文公在得知了这个情况后,有意要为李离开脱罪责。然而,李离回答却是:‘臣子身为首席法官,平日里不曾将这个职位让与下属,所拿俸禄也不曾与下属分享。现如今,我错判致人冤死,却要将自己的过错推到下属的身上,这怎么能行呢?’晋文公连忙反驳:‘你若自认为有罪,那么作为你的君王,我岂不是也有罪过?’李离仍然坚持道:‘法律条文规定法官断案,失刑则刑,失死则死。您认为我能明察秋毫,决断疑案,所以才委派我担任司法长官。但现在我错杀了人,罪当应死,这跟国君您有什么关系呢?’说罢,李离便拔剑自刎身亡。”讲述的同时,越文轩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沈暮风慢慢地推站上了那只小板凳,并用绞绳套住了对方的脖子。“你看,早在两千多年前,古人尚能如此深明大义,你连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保护全家这点小小的牺牲——都做不到吗?”
就是在这种教唆自杀的情况下,沈暮风那条脆弱的神经已经不堪重负,只得任由越文轩的随意摆布了。然而,越家老爷子绝不会想到十八年后,因果报应,自己会受到沈家小儿子沈平治类似的审讯与拷问。
“沈医生,放心!我会陪你!陪你一起去死!死人是不会告密的!我不会告诉警方——杀害疯女人的凶手——就是沈平治!”
越文轩的这最后一句话,令沈暮风于回眸中警醒,但为时晚已,对方抬腿踢开了其脚下的那只小板凳。凳子滚落进了溪中,对面正是发现疯女人尸体的石凹处,两点成一线,与清溪河的流向基本垂直。
沈暮风用力挣扎了几下,其气息也是越来越微弱,瞪大了一双眼睛,显示其死不瞑目。
越家老爷子望向清溪口对岸,目光面冲疯女人的尸体发现地,对沈暮风逐渐僵冷的躯体道:“看看,我给你选的这个地方,这就是你赎罪的地方,两点成一线,警方一定会认为你是畏罪自杀。”
就这样,越文轩完美地实施了自己的杀人计划,更是令沈暮风的自杀凝聚了忏悔之意,似乎是在向警方表明自己因畏罪而身亡。
半个小时后,清溪口聚满了围看热闹的村民,越文轩混迹在人群中,虽然腿脚还有些发软,但这心里面却塌实了。之前,越家老爷子还担心自己留在命案现场的脚印会被警方发现,却是被现场无知的村民们给销毁了个干干净净。
越文轩从人群的缝隙间,观察着自己挂在树上的“那幅杰作”,以及村邻们的各种反应。四面八方的村民用手电筒围成了一笼聚光灯,似乎将悬挂于树上的那具尸体剥了个**裸。大儿子沈平凡守护在父亲的尸体旁,泪水涟涟地望向围看热闹的村人们,显得如此孤独、单薄、弱小且无助。
沈家大儿子多想此时此刻,父亲能够张开温暖的双臂,护翼在自己的面前,而不是被吊在树上;纵然有天大的冤屈,父亲也不应该选择自杀,遭受村邻们的非难和指责,将沈家陷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越家老爷子见沈平凡的目光朝自己扫来,因害怕孩子会看到他,便赶紧缩着脖子,向人群后退了两步。由此,沈平凡只瞧见了一个移动远去的花白头顶,根本不会料想到这就是那个杀死了自己父亲的幕后真凶。
突然,树上那具悠来**去的尸体睁开眼睛,仿佛一眼就瞅见了人群中的越文轩,吓得越家老爷子转身就朝山下跑去,一口气跑回到了自己的家。岂料,沈暮风的阴魂则是一路追赶,阿黄似乎可以看见,冲向院门狂声大吠。越文轩十分清楚:沈暮风将成为他后半生的心魔,一辈子讨债般住在自己的心中。原本,善良了一辈子,如今的不善良,这就是报应!
有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终生性命”!十八年后,越家老爷子因为赎罪之情,最终选择了吞食玻璃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