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牯牛潭(第二部)

十、補瘡何必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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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工分預分紅之後,接連又下了一天雨,隊裏歇工一天,給竇家兄弟繼續吵架,送來了一個時機。

過了吃早飯的時間,食堂前的畢爾鍾沒有敲響,歇工當天,三餐改為兩餐了。竇曾台的社員們,早起的,癟著肚子等敲鍾;晚起的,繼續蒙頭大睡,挑動瞌睡蟲來抵禦轆轆饑腸。

先智的新屋緊靠他爹的老屋,中間隔條兩人側身才能過去的小巷,屋前簷碰簷,一大步可跨到兩家的門前。先智起得早,卻並不覺得餓,昨兒算工分,家家戶戶都還滿意,隻有自家兄弟出來攪事,回家後,玉珍又吵鬧一番,逼著他辭去這個出力不討好的會計。他窩著火,兜著氣,滿肚子火氣,哪覺得餓?他在堂屋桌前悶坐了一會,見玉珍和娃兒們沒得動靜,便開門往外走,想約曾善明一同到供銷社對對賬,算計一下往後食堂節約用糧的事。大門剛拉開一道縫,風雨便隨即飄進來。他轉身去尋鬥笠蓑衣,瞥見門外站著一個人,定睛一看,是三弟陽亭。身後背頂鬥笠,手裏提袋大米,褲腿過膝,赤腳沾泥,上身濕了半截,看來站了一些時間。他拉陽亭進門,用手撣撣陽亭身上雨水,連聲責怪他為麽事不進門,站在門外挨雨澆,招呼他坐下說話。

先智從小疼愛和憐憫這個三弟。三弟出生後不滿百天,碰上跑兵荒,丟到茅草叢中,差點叫野狗叼走,第二天撿回來,隻剩一口氣。從小沒吃少喝,骨骼就沒長全,兩歲還在站筒裏,不會下地跑。三歲出麻喜(方言:天花),沒人照看,見了光,落下雨點似的瘢點,臉上破了相。長大沒錢讀書,跟他一起混日子。他給夏強德打短工,三弟跟著放牛。他在河邊給船主拉纖,三弟在後推他屁股。他下水挖藕釆菱角,三弟提著籃子在岸上隨著跑。他躲壯丁出門一年多,三弟日夜陪著大嫂,給她釣鱔魚抓青蛙捉烏龜催奶,練出了一手好功夫,一抓一個準。三弟木訥,說話就臉紅,說多了還結巴。常受本台和外村大孩子欺負,挨了打,受了傷,總要在外多待一會,等身上紅的腫的消了些才回家,從不回來求哥哥幫忙出氣。他知道了,捏著拳頭去找人算賬,三弟還拉著他,替人求情。三弟二十二了,還沒說上媳婦,有過幾次媒人上門,見了三弟,身高不過一钁頭把,一張麻臉,眼睛沒得麻點大,精瘦得捏一把會散架,都搖著頭出門。他為了給三弟說媳婦,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當出去了,連當年在曹家嘴抓蛤蟆鏡營長受獎的銅扣子腰帶,都兌錢買了煙酒糖茶,求人做媒,但總是竹籃子打水場場空。他手裏還攥著善亮朋友留給姑奶奶的十塊光洋(另二十塊已在獨梅出嫁時給了丟娃他叔),好幾次動了這個念頭,墊出來為三弟娶了媳婦再掙回來,可卻找不到人花出去。三弟瘦弱,做不了農田體力活,到曹家嘴舅舅那裏學過木匠篾匠放鴨子賣雜貨一類的手藝,卻樣樣不願學,也樣樣沒學會,隻是學了個推榨杆榨油的力氣活。白大姑擔心兒子腰杆子沒有榨杆子粗,怕閃了腰,落下終身殘疾,便尋回來,跟大哥學種田。先智經過玉珍難產自己紮破肚皮的劫難,帶著三弟入互助組進合作社,三弟漸漸健壯起來。去年搞躍進,大煉鋼鐵,他說服外來招民工的人,帶上三弟到蒲圻縣山裏挖鐵礦,本想讓三弟見世麵,壯膽識,長本事的,沒想到三弟幹了不到一年跑回來了,說是想娘想哥,聽不懂山裏人說話,又吃不慣灰麵。別的留下來的民工轉成了國家工人,三弟又回到了農村。他望著三弟一把抓得攏的身板骨,找到公社手工業聯社的主任,千般訴苦萬般求情,讓三弟進了公社榨油廠,幹起了熟悉的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