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三年级,陡觉同学都忙碌起来了,别人的压力是来自于要找工作,云娜的压力是来自于要回去工作了。
同学中有的是辞了工作后,自费来读书的,没了收入,生活便拮据很多;有些人不仅自己要承担读书的费用,甚至还有养家的重任;有些人是本科毕业便接着读书的,对社会对工作便有着一份未知的好奇;还有人工作时已是项目的带头人了,边读书边承担着公司或单位的工作,成天忙得见不到人;还有些人只是想多混个文凭,便于回去后评职称,才过来读书的。
云娜知道了这个社会上,有各种不同的生活。
差不多是同龄人,云娜与她的同学每天骑着自行车去教室上课,而路过的那条粉红色的店铺,便坐着许多着装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子;同在一间教室中,有人在埋头看书写作业,有人就在后排打情骂俏地谈着恋爱;有人吃完大排档的砂锅饭,就赶去公司打工赚点钱,有人则把每月卡上固定打来的钱,去酒吧里换来一时的快乐。
这种差异之大,是以前部队中所不曾经历过的。
云娜不需要找工作,这一年,她更多是在调整心态,面对可能重新要回去的那个大院,思考那时想让自己逃离的原因。
在学校中,大家都是同学,相互之间是平等的,不存在利益冲突,人际关系便简单得多,学生所要做的,便只是努力学习,只要付出努力,便会有收获,这是一种很简单的投入回报关系,人人都看得到,对于每个人也都是一样的。在功课面前,不需要去讨好任何人,也不需要把自己的利益寄托在别人身上,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融洽得多,在这种人际关系中,个人的心情当然是轻松快乐的。
可见,轻松简单的人际关系,便是组成快乐的很大一个部分。
而这种人际关系,却是部队中可望而不可求的。部队中,讲究的是上下级关系,人与人之间,有很强的服从与被服从的人身依附关系,个人意志的实现,常常要取决于上级的意愿,小到换一个鼠标,领一件劳保用品,大到转业批准与否,完全要看领导的意思,在资源不充足的情况下,同级之间便存在了竞争,上下级之间更不存在平等,那么便不可能有轻松简单的人际关系,居于其中的人,便失去了快乐的动力。
在这种体制下的人,更缺少对自己命运的掌控力,当你连离开的自由都没有时,何谈轻松自在的心境?所以云娜便愈加珍惜现在难得的自由与快乐,同时,这两年多的生活,也让她思考着部队中女性的成长空间。
部队中的女性,一直没有离开点缀的功能,大家用保护名义,把出差、工程、户外的工作交给男性,甚至女性想要去做时,领导们的反对意见出奇地统一,什么女人麻烦事多不方便,出差在外有危险啊,风吹日晒的女人受不了,会变黑,会变老等等,可是他们忘了,在大学时,男生女生不是一样在风吹日晒下军训吗;再退一步说,如果是空调房间中做研发工作,这种需要智力的工作,也极少会要女性参与,理由是需要加班加点,女人有家庭有拖累,熬不了夜加不了班等等,可是男人没有家庭吗?一样有,但那不是拖累,那是便利,有家的男人可以有人照顾生活,更投入工作。难道他们忘了,走到这一步的女性,哪个不是受着同样教育,有着同样的寒窗苦读经历过来的,读书时的努力与熬夜,一样不会比男性少,甚至会更勤奋,怎么一工作就不如男性了?当工作的机会更偏向于男性时,那么提拔升职的机会,当然落在男性头上,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女性有意见?那人家在一线拼死拼活时你在干嘛?一句话怼得女性无话可说。
偏见像剪刀一样剪去了女人飞翔的翅膀,这也就不算什么了,可怕的是,把这种偏见根植于无数女性的心底,让她们自我阉割,自我接受不公正的社会定位,还要用保护的名义,这才是最阴险的。
云娜决定,无论何时,何种境况,无论社会与军队给了女性多么狭小的生存空间,她都要努力做自己想做和爱做的事,永远不停地追求着更好的自己,哪怕是在针尖大的地方,也要奋力起舞。
读书的三年,云娜也经常思考着快乐的含义。
人,在满足了基本的衣食住行的生活要求后,快乐便更多地缘于精神上的东西了,而这个“基本”的标准,则是根据一个人生活的圈子中的标准来确定的。
低于这个标准,便会有金钱缺乏的苦恼,高于这个标准,钱在快乐中的重要性便会降低,再多时便会成为一个数字了。
这也许就是那句俗话的真谛: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东方的文化中,有时会充斥着一种虚伪的清高,人们爱钱,却又耻于谈钱,如晋朝的那个王衍,连“钱”字都不屑于说,只呼“阿堵物”,不过他家一定不缺钱吧。
那么西方文化中,又是如何看待钱的呢?
有一次,云娜看到了古罗马的一位哲学家西塞罗的一句话,是说人们对于金钱的追求,不只是为了满足自身物质的需要,而是为了增加帮助别人的能力。
初读到这句话时,对云娜的震动是极大的,它给了云娜一种全新的价值观。
为什么在西方,慈善事业那么发达,为什么富人会争着将家产捐出来,除了制度规定上的合理性以外,更多也是几千年来这种思想的影响吧?
其实,金钱的意义,是由它所能换取的社会财富来衡量的,它本身又有什么感情色彩?中国的古人也对钱有过客观的评价,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古人并不否定对金钱的追求,但是追求的方式要合乎于“道”,不可不择手段,不可以权谋财。
对钱的追求可以使自己及家人免于物质的匮乏,这有什么不对?
在满足了自己之后,那多余的钱又如何去使用?中国的古人也有很多很好的做法,如乡贤常会捐资助学,提携乡邻中贫穷后生,或是修桥铺路,回馈家乡父老。
这些行为,在西哲中的这句话中,得到了最好的、最正面的总结,这种充满正能量的金钱观,使整个社会对于钱有一个很健康的态度,从中也可以找到一些西方慈善事业要比中国发达的根源了。
云娜优游于图书馆中好一段时间之后,这天导师来找她谈话了,问她想不想去公司实习,云娜正对窄小的生活圈子感到厌烦了,这一提议正中下怀,她一口应承了下来。
上海有着很浓郁的外企文化,以前虽是在大院,毕竟也会受那个城市的影响,云娜就曾很羡慕那些出入高档写字楼的外企白领,这次可以稍稍圆一下昔日的梦,云娜心中还是充满了雀跃希冀的。
这是一家日企,导师推荐了实验室中的四个人去实习,报到那天,接待她们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休闲西服,话不多,自我介绍姓刘,在公司负责行政后勤。
简单地相互了解了一下后,刘总便带她们去看宿舍,公司在高科技园区,给她们四个人在附近的镇上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民房(实习生才有的待遇,正式工就要自己找地方住了),放下行李后,便带她们来公司看一下。
很大一间开放型的办公楼,一小半隔开作为会客接待室,另一大半则是隔成一个个的小格子,很典型的IT公司样板,里面还有一排小房间,是老板与经理们的办公室,还有一间小会议室,听说隔壁还有几间房是实验室。
刘总给她们介绍了公司的情况,告诉她们加入哪个项目部,并叫来了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说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负责人穿着件灰夹克,有些羞涩地冲她们几个点点头,互通了姓名,给她们指定了工作的格子间后,便又点点头,回去他的电脑前继续工作。
刘总又交待了几句,看看时间,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今天也不用上班了,自己去采购些日用品,明天拿发票来报。”
报到便结束了,从头到尾,刘总没讲过一句废话,没有一个过多的程序,更没有领导讲话,如此灵活、实用、高效的态度,真是令云娜从心底感到新鲜,但同时也觉得公司的员工挺冷漠的,全都在自己格子内工作,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四人嘻嘻哈哈地坐公交回到镇上,在超市中采购了一些被褥与锅碗瓢盆等日用品,回去打扫了一下卫生,晚上去镇上转了一下,第二天便正式开始上班了。
公司给她们每人配了一辆单车,以供上下班用,从住地到公司,骑车单程约二十多分钟,也有直达的公交,工作时间是早九晚六,中午一个小时午饭并休息。
每天早上,四个人便7点起床,8点从出租屋出发,一起在门口摊点吃个烧饼油条粢饭团的早餐,便骑车到公司,时间刚刚好,然后打卡,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在楼下的小餐厅吃公司统一订的快餐,这种工作餐第一周吃,口味不错,因为大多是重油重酱调出来的,第二周便会反胃,再坚持下去,第三周便会麻木,但因上午的工作强度大,肚子饿,也能还算愉快地吃下去。
下午一点上班,最难过的是三四点,又困又累,还会有点饿,有经验的员工会准备点小零食,可见有些欧洲的公司设个下午茶时间是非常科学的。这家日企没有下午茶的文化传统,却有着加班的文化,到了六点,基本没人离开自己的位子,不管手头有没有工作,一般都会在7点左右才陆陆续续有人下班的。
云娜总是觉得千难万难地熬到下班,打卡离开那栋楼时,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了,总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无力感,其实一天都是坐着工作的,四肢却像跑了马拉松一样地,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光了。
她疲倦地骑上单车,在夜幕中骑行了近三十分钟回到小镇上,室友或先或后已经到了,大家都是各自在小镇上吃点麻辣烫、馄饨、面、凉皮什么的,就当晚饭了,偶尔也会因某个人发起,大家买点菜做点饭小聚一下。
回到住处,一般都是先往**一扑,要休息个二三十分钟,才有力气起来。
有时,她实在不想骑车了,便挤公交,买了两个包子当早饭,便站在公交牌下边吃包子边等车,早高峰时,车子五分钟一趟,倒也不会等太久,但不要以为车子来了便能挤上去了,看看站牌下黑压压一大片的人群,便知这个车有多难上了,以云娜的灵活身手(只是欠缺点蛮力),要平均过去三辆车才能挤得上。
晚上回来倒是不用挤,因为路过的楼,一栋栋全都在亮着灯,窗前都有一些勤奋的身影,有次公司活动,回来勉强赶上最后一班车,车上居然满满的。当然这种满和早上的满是不同的,早上的满,那可是实实在在,人挨人挤得结结实实地塞满了,这个满是人跟人之间宽宽松松,却又布满了全车。
这就是典型的白领生活,完全颠覆了云娜以前的想象——穿着高跟鞋,出入高档写字楼,下班后跟几个好友去商场血拼,周末坐在咖啡中悠闲地喝着下午茶的形象——可见那些影视剧有多坑人。
更重要的是,公司的正式工——那些标准的白领,一样过着类似的生活,上班的男士经常蓬着头,睡眼惺忪地过来,随便披件夹克,脚上蹬着运动鞋;极少的几个女性,年长一点的穿着像个大妈,年轻的,瘦弱之极,穿件大学时代的花衣服,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扎个马尾。
公司中有位三十岁左右的剩女,云娜他们几个实习生都喊她“陈姐”,陈姐个子不高,体态匀称,披肩发微微烫了一下,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说起话来带有几分娃娃音,黑色高领毛衣外套件米白色大衣,配条水磨蓝的牛仔裤,在二十来个正式员工中属于外表很出色的那种,所以她成为剩女让人们很不解。
有次老板的小女儿来公司玩,小家伙四岁左右,讲话奶声奶气,天真无比,陈姐也过来逗她玩,小姑娘喊她“阿姨”,陈姐很认真地纠正她,“不要叫阿姨,要叫姐姐。”她有很可贵的一点就是,有着一种娱乐至死的八卦精神,一个公司有了这么一个人,秘密便少了许多。
在陈姐陆陆续续地爆料中,云娜了解到,那个二十多岁的前台——每天都穿着各种品牌的上衣配着长裙,旁边的椅子上搭着件大衣,最接近云娜心目中白领的形象——是公司二老板的夫人,怪不得她跟管财务的大老板夫人经常在一起谈笑风生,云娜开始不知内情时,还羡慕过地方企业人与人之间这么平等啊,不过她对普通员工却是面无表情。财务主管即大老板夫人四十出头,气质很凌厉,据说日本留学多年,留着跟著名的主持人陈鲁豫一样的发型,裤子上的线像刀刃一样锋利,罩在细细的高跟鞋上。二老板四十岁左右,话不多,是财务主管的亲弟弟。所以公司的员工总爱私下议论,说公司是典型的夫妻店,披上日企的拼命三郞的企业文化,有些不伦不类。
云娜在部队经常要面对请假的问题,然而在这边请假,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公司只管你上班时间请假,下班后爱去哪去哪,部队却是上班下班的时间都管起来,只要离队就要请假;公司请假要填请假单,主管签字后交前台,计入公司的考勤中,部队请假一般只要跟科长打声招呼即可;缺的工作时间,公司到了月底,便要以半天为单位扣去工资,部队中工资与上不上班没关系;在公司请假会精确到小时,在部队,十分钟就办完的事可以请一天假;在公司,时间是计费的,老板在钱上是锱铢必较的,在部队,请假时间上是粗放管理,领导常会很体贴地说“办完事直接回去休息吧”,他们在意的是你要履行这个程度,这反映着对领导的尊重。
体验了外企的生活之后,云娜便很快衡量出里面的得失,高收入的后面,是要有高度的付出的,除了时间精力,还有工作的压力,真正做得好的,光鲜的又有几个?
公司中还有一个故人,是三年前,洪刚在给一个公司做私活时,云娜曾好奇地跟过去对方公司参观过,在那里见过的一个工程师,他比云娜还要早一年参加工作,人比较内向木讷,也不是太能干。当年他在那个公司拿着三四千的月薪,后来换了两家公司,去年应聘到这家日企,薪水变化并不太大,他的状态似乎也没什么改变。三年前云娜很是羡慕他的工作与收入,认为那正是她的理想生活,如今三年过去了,他仍是单身一个人,跟别人合租着房子,收入也没增加多少,也还是一个普通职员,而且房价第一轮的上涨已过去,没有买房的他,感觉买房更加遥遥无期了。
也许,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人,都是这种境遇,普通的大学毕业生,在职场并无太多优势,隔几年跳一次槽,收入却一直只够维持简单的生活,买房永远是个梦,能够出人头地的,无论在哪个行业,都是凤毛麟角。
随着实习的结束,工作的事也就提上日程了,云娜也曾想过,跟部队签个协议,然后找家公司做——实在享受了三年的没有政治学习、没有领导检查工作、没有被迫喝酒的饭局,可以随意穿便装的生活,再回去重复单调枯燥封闭的大院生活,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的。
但是实习了一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太累,二是没有发展前途,单纯打工赚钱又有什么意思。
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调动。
云娜动起这个念头,反正只要可以离开大院,生活有所变化就好。
但是很快,云娜也发现,这条路也一样艰难,她一没有过硬的关系,二没有很强大的调动理由——比如夫妻两地分居——当然最主要是没前一条。同时她打心底里,也不是太确定,一定要换个单位吗?再换也是部队,体制不变,文化不变,也许只是待遇上有些差别,值得花那么大精力去做这件事吗?
云娜一边写着毕业论文,一边打听着能否找到什么有关系的人,后来发现,假如把这两件事的难度作个比较,前者像是闲庭信步,后者像是穿着高跟鞋跑马拉松。
云娜不是运动天才,她没那个耐力和强大的心理素质,所以她最后还是乖乖地回到了大院。